夜深,人不静。
陈逸回到春荷园时,外面已是有些嘈杂声音。
甲士们带着几名医师,自中院向四周各院子,挨个人挨个人的查探问询,叮嘱熬煮药汤。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
染上疫毒的人不消一个时辰便会昏睡不醒,整个人如同中毒般,唇齿发青紫。
不过萧家终归是大家族,府里人来人往,难保不会有遗漏隐患。
陈逸自是不去多想,由着老太爷操心。
待换好一身轻便长衫,他径直来到书房等候,没有叫醒萧无戈和小蝶两人。
点灯熬油,倒水磨墨。
陈逸坐在桌案前,眉眼被烛火照亮,隐约有几分思绪。
这一次刘洪和五毒教出手虽是引动府城内外,但也暴露出更多马脚。
灾民成形,粮价上涨,疫毒,杏林斋,荆州刘家的纷争,孔雀王旗,蛮族……
一桩桩事情串到一起,陈逸由此有了些推断。
——让蜀州乱起!
某种程度上来说,刘洪谋划之事,与白虎卫在蜀州的布局目的一致,都是想让蜀州乱起来。
不过前者更为胆大妄为,更为不择手段。
后者则显得润物细无声,多是以借由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达到某个条件,逐步推动。
或者说,步步为营。
就像是一个棋手以天下为棋盘,在蜀州落子,撬动一角棋局。
让陈逸不免生出些熟悉感。
他也是这般行事,谋定而后动,旁人算三步,他算十步。
即便偶有失手,一如杜苍,一如五毒教的突然发难等。
但他谋划的事,大都做成了。
“白虎卫……阁主吗?”
陈逸不由得想起白虎卫那位神秘莫测的阁主。
白虎卫做的很多事情的确看不出痕迹,但架不住有些人太过不小心。
像刘四儿在桐林镇对他出手试探,粗糙。
葛老三藏得最深,却也为了银钱不得已外逃。
萧东辰私心太重,仅是利用白虎卫为二房牟利。
崔清梧明显志不在白虎卫,千金大小姐做派太浓,听调不听宣。
若陈逸是白虎卫阁主,估摸着也不会让崔清梧担责大任。
比较来去,他接触的白虎卫之人,合格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意外身死的贵叔,藏匿最深,不显山露水。
其次是楼玉雪。
她藏身明月楼,为白虎卫做了不少事情,否则她不可能晋升金旗官。
最后一人便是“将星”。
陈逸虽是不知白虎卫内有几位金旗官,但从将星身上不难看出其他金旗官的成色。
不论气度、手腕、头脑、修为,皆是可圈可点,没有明显的短板。
若非陈逸掌握不少消息,占据先机,以白虎卫的能力,他几乎不可能翻身。
仅能像个提线木偶被白虎卫裹挟着前进,最终他这只“雏鸟”很难会有什么好下场。
从这里,陈逸便不难看出白虎卫阁主的厉害之处。
“下棋……难道他也是棋道有成之人?”
陈逸有些猜测,脑海中的棋盘便再次动了起来。
虚幻的光雾所化的棋盘之下,隐隐能看到大魏九州三府之地。
尽管当下只有蜀州清晰些,但他已然有了诸葛孔明隆中对时的感觉。
这座天下,魏朝为尊,北有草莽,南有蛮族,东有贼倭,西有佛国。
群狼环伺中,内里暗潮涌动。
简而言之,天下乱象将起啊。
思索片刻。
陈逸从棋盘上收起数枚黑子,握碎化为飞灰,目光便只看着蜀州这角棋局的几枚黑子。
刘洪,朱皓等等。
“刘洪所谋划之事,与白虎卫目标一致嗯……应是短暂一致,就像两人同行走了十丈,之后各奔东西。”
“他们的目的地应是一样,所以朝堂那边……”
陈逸隐约明白过来,应该是京都府那边要做某件大事,才会牵扯出不少人来。
几方博弈,错综复杂,局中之人如萧家,怕是都看不清晰。
“那现在该是前奏,也许是……某种试探?”
“成或者不成,兴许会影响那桩大事的结果?”
陈逸不得而知,但他清楚一件事——蜀州不会乱,也不能乱!
“蜀州不能乱,萧家便要做那根定海神针,也只能是由萧家来做。”
“老太爷该是时候决断了,若是他不出手,刘洪这桩功劳怕是要没了。”
“如此一来……还是白虎卫阁主布局长远啊……”
陈逸摇了摇头,摊开一张云松纸,提笔落下,行云流水般写下几个字。
“刘洪终究是颗棋子啊,还是一颗偏安一隅,自认为聪明的棋子。”
“只是他吧,倒也的确给萧家带来了许多麻烦。”
有时候仇怨来得就是那么莫名其妙。
如萧家鼎盛两百年,一朝衰弱,虎落平阳。
群狼环伺之下,自然会被惦记。
没了萧家。
定远军便好有其他人顶上。
或者是刘家,或者是蜀州的世家大族,亦或者大魏朝其他门阀。
无关对错,皆是人性、利益使然。
想到这里。
陈逸停下笔来,看着云松纸上,由行书所写的两句话:
“其兴也悖焉,其亡也忽焉。”
他没勾连天地灵机,这十个字依旧韵味绵长。
但是比字更为厚重的是它们所表达的含义。
盛衰循环,大道至理。
陈逸端详片刻,便提起狼毫笔,暗自一笑:“我做了这么多事,也该歇息几天了。”
笔落。
啪嗒。
墨迹点点溅射,坏了这幅字帖大半。
随后陈逸整个人仰躺到椅子上,气息微弱,口唇隐隐泛着青紫。
哼哼,这下看谁还能瞧出他是“刘五”!
没过多久。
春荷园外面响起些声音,王力行带人来到木楼外面喊了几嗓子。
睡梦较浅的小蝶醒来,听清楚下方的话,她慌不迭的穿戴整齐。
接着她先是去了陈逸厢房,见里面没人,她连忙去叫醒萧无戈。
待听说闹了瘟疫,萧无戈立马清醒,跟着穿衣。
小蝶快速给他整理好,说:“姑爷不在厢房,应是在书房,我去通传一声。”
萧无戈板着小脸,摆手:“快去,快去,姐夫昨日也出城去了,别……呸呸呸,姐夫一定没事。”
小蝶不待回应,小跑着下楼,瞧见书房内的烛光松了口气。
“姑爷,姑爷,府里甲士们……”
甫一开门。
小蝶瞧清楚仰躺在椅子上的陈逸,顿时吓得呆立。
紧接着她便哭着跑出门。
“不好了,姑爷,姑爷不行了!”
王立行等人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闯进木楼,“姑爷,他怎么了?”
“姑爷呜呜呜……姑爷他……感染疫毒了……”
……
清净宅内。
萧老太爷大马金刀的坐在太师椅上,一只手扶着膝盖,一手搭在椅背上,恢复神采的眼睛盯着门外。
自从“刘五”来过后,他便是如此模样。
一刻不敢松懈,比之萧婉儿被人劫走时的心情还要沉重。
没错,是沉重。
而非担忧,烦扰。
萧老太爷想不明白一件事——何至于此?
纵使他萧家衰弱是罪,那些人大可欺他、害他、排挤他,何必要牵连府城百姓。
疫毒啊。
疫毒啊!
旁边的萧靖大气不敢喘,他已经很久没见老太爷这般模样了。
恍如五年前的蒙水关上。
萧悬槊端坐轮椅,双手自然的搭在椅背上,方正脸上满是怒色。
沉默良久。
他忍不住开口道:“爹,您打算忍到什么时候?”
萧老太爷身形一顿,“等。”
简短一个字。
不需多言。
萧悬槊两腮鼓起,显然咬牙切齿:“今晚若非“龙虎”来报,您的大孙女、二姑爷,都要有毙命之危。”
“那是疫毒啊,疫毒!”
他出身军伍,自是见识过浮尸遍野的景象。
可那是在战场上,相互征伐,死的人是站着死,是悍勇拼杀而死。
疫毒不同。
死一个,传一窝。
死一窝,传一群。
若是找不到救治之法,别说府城这数十万百姓,便是临近村镇也会有性命危险。
萧老太爷眼角余光扫过他,沉默片刻说:“刘五已告知解决疫毒的方法。”
“而今先以救治百姓为重,时间紧迫,衙门、卫军不能乱。”
便是他知道疫毒可能由刘洪授意,但此刻为了百姓着想,依旧得忍耐下去。
布政使司掌蜀州钱粮调度,刘洪若是没了,朝堂另外安排,一来一去起码五日光景。
时间耽搁不起啊。
何况他不为百姓,也要为自己,为萧家考虑。
萧老太爷心思沉重,便有些犹豫不决。
萧悬槊闻言叹息一声,默默地推着轮椅朝外而去,显然有些失望。
哪知还没等他离开,萧老太爷似是下定了决心,突然开口:
“悬槊,你替老夫走一趟京都府!”
萧悬槊一愣,继而大喜:“爹,您总算想通了。”
萧老太爷嗯了一声,看着他道:“稍后老夫亲书一封奏折,你务必呈给圣上,由圣上定夺。”
眼下他虽是没有确切证据扳倒刘洪,但凭借手头上的线索,足够做些事。
哪怕仅让圣上心生怀疑,让他派出钦差来此调查,或者白虎卫出手深挖,定能查到他的身上。
孔雀王旗,蛮族世子,五毒教,冀州商行……
不论哪一件都能让刘洪脱掉那身乌纱帽。
萧悬槊连声应是,询问道:“那蜀州这边……”
萧老太爷瞪了他一眼,哼道:“老夫还没死,些许风浪还掀不翻蜀州这艘大船。”
有着刘五的报信以及破除疫毒的法子,若还不能保蜀州安宁,那他这位定远侯还是趁早死了算了。
萧悬槊讪笑一声,正待开口,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慌乱脚步声。
三管家陆观匆匆赶来,顾不得行礼,直喊道:“老爷不好了。”
“姑爷,二姑爷,他,他……”
“他怎么了?”
“他似是感染疫毒,此刻,此刻已经不省人事,老爷,您……”
萧老太爷眉头皱紧,立时站起身吩咐道:“快,封锁春荷园,让婉儿她们也别离开佳兴苑,绝不能让疫毒扩散。”
“是,是……”
陆观不敢迟疑,转身跑远。
待人走后,萧老太爷猛地一拳砸在桌上。
砰。
木屑翻飞。
“刘洪老贼,你,死不足惜!”
……
镇南街,刘家。
相比外面的喧闹嘈杂,这里委实太过安静。
灯火通明中,数十上百位身着青衣的护卫环伺,把守住各处宅院。
后院深处亭阁里。
刘洪仰头看着夜空月明,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在他身后,刘桃夭呆若木鸡,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石制桌子上的箱子。
敞开的箱子里,散乱的数百张纸,隐约能看到万两几字。
“不可能啊,爹,这不可能啊……”
“孩儿,孩儿明明是从林正弘手中拿的这个箱子,怎,怎会……那些银票怎会是假的?”
刘桃夭显然没办法接受一千万两的银票变成废纸的结果。
他更是想不通为何会是这个结果。
刘洪闻言不作回应,眼神变幻不定。
相比那些银钱,他更在意的是蜀州府城内的变故。
“太早了啊。”
刘桃夭听到声音,“什么?”
“爹,什么太早了?”
刘洪一顿,侧头看了一眼,接着便坐到他对面的石凳子上,神色罕见的凝重。
“疫毒。”
“它被发现的太早了。”
“几乎只是刚刚传播,便被人……萧家察觉,继而反应迅速,衙门、城卫军、百姓、江湖人俱都得知了此事。”
“爹,疫毒那般厉害,越早发现不是越好?”
“你可知这疫毒是谁所为?”
“孩儿,孩儿不知。”
“是老夫。”
“什……”
刘桃夭愣愣地看着他,“爹,您,您做的?”
纵使他知道自家亲爹不是善茬,暗中勾结孔雀王旗和蛮族,可也不清楚疫毒之事。
刘洪颔首道:“是老夫……以及五毒教所为。”
他之所以没说,仅是因为他对五毒教的谋划,旨在荆州刘家。
为免被那边察觉,他才谨慎小心些,藏身幕后。
而今却是没办法继续隐藏下去了。
刘桃夭不解的问:“您这是……”
刘洪摇了摇头,“原因,老夫没办法告诉你。”
“不过接下来的话,你要牢记在心里。”
“爹,您,您说。”
“趁着府城内外大乱,你今晚就带人离开蜀州。”
刘桃夭有些猝不及防,顾不得关心那些银票,问:
“爹,您有事吩咐孩儿做?”
“老夫是让你带着人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要回大魏朝!”
“为什么?!”
刘洪看着这个大儿子,脸上浮现些笑容,叹息说:“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若只是疫毒被萧家察觉倒也罢了。
关键刘桃夭拿到手的银票是假的。
刘洪再是蠢笨,自也清楚这次他被人算计了。
不止是他,兴许五毒教那边同样没有得手。
那躲在暗中的人,几乎把他所有的谋划布置破坏得一干二净。
他又怎可能不想好后路?
刘桃夭兀自不理解,“可,可是爹……”
刘洪抬手打断他,语气严肃说:“什么都不要问,听老夫的话,现在就走!”
哪知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道声音从旁传来:
“刘大人,您这是要让贵公子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