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被治罪乃是情理之中。
萧惊鸿对这个结果并不觉得意外。
她意外的是仅凭祖父一封奏折,圣上就下旨降罪,未免太过直接。
根据朝堂法度,一位二品大员定罪,钦差调查、九卿审理、圣上裁定,缺一不可。
何况刘洪犯下的乃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至少要弄清楚与他勾结之人是谁,是否存在党羽。
就如朱皓。
其通过冀州商行私自贩卖铁器给婆湿娑国,条线清晰,其罪当诛,那么冀州商行的人也要被缉拿归案。
道理相通。
刘洪在蜀州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与他有过联系的各家各门都要进行排查,以免存在漏网之鱼。
萧惊鸿想着这些,眼神稍稍松缓。
刘洪被治罪,于萧家,于蜀州,都是件好事。
至于其他世家大族中人,没了刘洪顶在前面,以萧家的能量,早晚能一一拔除。
更何况朱皓也已伏法,萧家和定远军日后能够好过一些。
沉默片刻。
萧悬槊笑着说道:“听那位冯公公的意思,圣上前日在朝会上发了一通火。”
“便连天卿崔瑁大人都受了几句训斥,说他监察不利,没能及时发现外官境况。”
“如中饱私囊,如官商勾结,如渎职不办,如通敌卖国等,言语很重,让一众朝臣如坐针毡。”
“然后呢?”
萧悬槊见萧惊鸿有兴趣,便压低声音继续道:“圣上借着刘洪、朱皓之事,似乎有意开启一场变革。”
“收窄盐引,同时茶叶、瓷器纳入官营,还要清查田产……”
萧惊鸿闻言,半甲下的眼神微变。
盐铁经营是边疆指挥使司的重要银钱来源,尤其是那盐引。
盐商们上交粮食,从都指挥使司拿到对等盐引,再凭盐引支取盐量,去指定的区域售卖。
条条框框,规矩森严。
即便如此,贩盐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比之粮食、药材等利润高出数倍。
这便造就了不少贪腐。
即便萧惊鸿没去查探,也清楚朱皓等人每年从盐商那里拿到的银钱不下十万。
若再加上茶叶、瓷器,国库和帑库的确能增加不少银子,可也会滋生更多的贪腐之徒。
还有清查田产……
大魏九州三府,世家门阀众多,哪个家族敢说自家没有瞒报过田产?
便连萧家封地桐林镇那边,每年都有人开荒耕种,田产比之两百年前不知增加了多少。
若这些算清,每年萧家纳得粮税都不是个小数目。
当然,萧家毕竟是在自家封地内耕作,田产多一些也不会受罚。
可是有些世家大族吞并的田产就太多了。
不是一家一户,而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吞并,屡见不鲜。
“想必有很多反对者吧?”
“惊鸿侄女说得没错,仅是有人开个口而已,不少大臣就都跳出来反对。”
萧悬槊面露讥讽的说:“他们啊,就怕圣上查出自己家里的田产,影响了世代传承。”
“不过圣上并没有因此恼怒,而是说考量考量。那些朝臣本想继续说些什么打消圣上念头,却被另外一桩事打断。”
说到这里,萧悬槊脸上一肃,“陈玄机回来了。”
萧惊鸿听到名字微微愣神,回忆道:“是夫君的父亲,出使佛国的陈家当代家主?”
萧悬槊点了点头,“是他。”
“他于朝会中途回到京都府,圣上为此中断朝会,亲自带人前去迎接,不可谓不重视。”
“这还不算,圣上接到陈玄机,拉着他继续朝会,询问一番后,紧接着他就下旨封赏。”
萧悬槊望着萧惊鸿沉声道:“陈玄机官升一品,升任九卿之一——兵卿。”
“兵卿?”
萧惊鸿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陈玄机没出使西陆佛国之前,乃是江南府布政使,资历、才能的确足够升任九卿。
可萧惊鸿意外的是兵卿,掌管天下武官升迁,军械调配。
“那……罗大人呢?”
萧悬槊知道她说得是前任兵卿罗勇,微微摇头说:“告老还乡。”
“圣上的意思?”
“应是圣上在那日之前就与他商议的结果,只不过是等到陈玄机归朝之后才做宣布。”
萧惊鸿了然的点了点头,如此倒是说得通。
想了想,她接着说:“我记得陈玄都如今是北州布政使司右使?”
“是啊,江南府陈家当真煊赫,圣眷正隆啊。”
萧悬槊难免想起自家来,跟陈家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陈玄机位列九卿,陈玄都同样官居二品,掌一州布政,还有陈家大公子陈云帆时任蜀州布政使司参政……
想到这里,萧悬槊脸色凝重几分,略有迟疑的说:
“惊鸿侄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惊鸿看了他一眼,大抵猜到他想说什么,便只摇了摇头,语气平淡:
“回去之后再说吧。”
萧悬槊见她这般说,心下叹息一声,不再开口。
陈家如今煊赫,萧家却是势弱。
即便陈逸如今只是萧家的赘婿,难保江南府陈家施些手段通过他来影响萧家。
便在这时,堂外传来脚步声。
萧悬槊正襟危坐。
萧惊鸿侧头看过去。
李复,蜀州都指挥使。
他的样貌并不出彩,普普通通,身形也不算挺拔。
可他穿着那身大红官袍,官帽玉带齐备,大步流星地走来时,自有一番气度。
李复来到堂中坐在上首位置。
萧悬槊拱手行礼。
萧惊鸿端坐不动。
李复摆手示意萧悬槊不必客气,目光落在萧惊鸿身上,笑着摇头说:
“萧将军这次着实让李某有些为难啊。”
萧惊鸿不为所动,淡淡的开口:“指挥使有何为难之处?”
“朱皓抗旨不遵,意图袭杀来使逃离蜀州,我若不出手,你的麻烦更大。”
李复笑容不变,“麻烦归麻烦,总归还有机会让朱皓交代原委和同党。”
“如今他一死,我与冯公公都不好跟圣上交差。”
“那是你和冯公公的事,与我无关。”
“……萧将军还是这般快言快语。”
萧惊鸿瞥了他一眼,语气冷了两分,“指挥使大人不用给我扣帽子,率先发难。”
“人死了,事还在。”
“定远军的粮草、军械延误,以及粮税之事,都指挥使司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
李复笑容一滞,“萧将军言重了,此事……”
“指挥使大人想说你不知情?”
“……不是。”
面对萧惊鸿的咄咄逼人,李复有些无奈的摇摇头,正色道:
“此事待查清朱皓及其党羽所为后,李某定会禀报兵卿罗……陈大人,由他禀明圣上后定夺。”
萧惊鸿仍是觉得不满意,接着吐出几个字:“盐铁经营。”
李复微微皱眉,“萧将军这是何意?”
“指挥使大人明知故问,朱皓负责盐铁营收,怎可能没有中饱私囊。”
“所以萧将军打算彻查到底?”
萧惊鸿闻言直直看向他,眼神锐利的问:“指挥使大人不打算彻查?”
李复迎着她的目光,神色阴晴变幻,似有些为难。
萧悬槊眼观鼻鼻观心,身形一动不动,耳朵却是一字不落的听完他们的对话。
不免为萧惊鸿所说的话赞叹。
这五年来,萧家和定远军受都指挥使司明里暗里的打压不在少数。
如今朱皓身死,有些账的确该算算了。
良久。
李复收回目光,拿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斟酌措辞说:
“萧将军在蜀州多年,应是清楚这里的情况,就如广原……”
没等他说完,萧惊鸿打断道:“指挥使大人见谅,惊鸿大多都在军中,对外界之事所知不多。”
“……”
李复闻言放下茶盏,面露苦笑的摇摇头:“我答应你,朱皓及其党羽贪墨的银钱一分不会少。”
见萧惊鸿不开口,他略一咬牙继续说:“其中部分会拨付三镇军士。”
“萧将军可满意?”
萧惊鸿盯着他看了数息,方才收回目光,平静的说道:
“那就按照指挥使大人说的办吧。”
她不是认死理的人,目的达到即可。
何况她也清楚都指挥使司所在的广原县内势力盘根错节。
尤其那些盐商,背后不知牵扯了多少利益,牵扯了多少人。
如非必要,萧惊鸿暂时不想把事情做绝,免得让萧家境况雪上加霜。
李复却暗自腹诽几句,什么我的意思,明明你的。
想是这么想,他面上却是不露分毫:“那朱皓身死的事……”
“依照规矩法度办,惊鸿一力承当。”
闻言,李复总算有了些笑容,“如此便好,那今日萧将军不妨稍等片刻,李某在城里设宴……”
哪知萧惊鸿直接起身道:“不必了,惊鸿难得来到广原,需要去傅家探望一番。”
“若是冯公公启程,劳烦指挥使大人派人到傅家知会一声。”
“好……”
眼见萧惊鸿、萧悬槊两人走远,李复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的消散。
静坐片刻。
李复叹了口气,暗自嘀咕了一句女子心胸窄之类的话,便起身朝外间的厢房走去。
待整理完衣衫后,他推开房门:“冯公公。”
冯二宝站在房内看着墙上一幅画,身侧是几名年岁不小的太监,以及两名穿着甲胄的护卫。
听到声音,冯二宝转过身来,温和笑着:“李指挥使,已经处理好萧将军之事了?”
李复点了点头,“不出公公所料,萧将军自认没有错,不愿低头。”
冯二宝眼皮微动,笑容略有僵硬。
片刻之后,他方才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
“萧将军也是好心,若非她出手相助,真让朱皓那贼子跑了,你我都担待不起。”
“公公这般说,李某就放心了。”
“好说……”
闲聊几句。
李复看了看左右,见冯二宝示意他有话直说,便开口问道:
“公公可否名言,圣上……他老人家如何查到朱皓身上?”
“萧悬槊……萧家写得奏折?”
冯二宝斜睨他一眼,“李指挥使在担心什么?”
“不敢隐瞒公公,李某这位指挥使御下不严,惊动了圣上,着实汗颜。”
“若是如此,李指挥使大可放心。”
“天家并非眷顾萧家,而是另有人给他递上去了一份奏折。”
“哦,不知是蜀州哪一位?”
“按察使汤梓辛,以及……陈云帆。”
李复恍然大悟,“原来是汤大人啊,如此便说得通了。”
顿了顿,他接着说:“陈云帆……似乎听过……”
冯二宝似笑非笑的说:“江南府陈家的大公子。”
李复眉头微不可查的一皱,“兵卿陈大人的……多谢公公指点。”
“谈不上指点,便是咱家不说,过些日子,你也会清楚此事。”
“公公客气……”
……
临近入夜,萧惊鸿和萧悬槊两人离开傅家,前往都指挥使司。
一路上,萧惊鸿都有些沉默。
萧悬槊心情与她相似,都是为傅家如今境况有些难以接受。
原本傅家因为傅晚晴的关系,与萧家关系莫逆,在广原县风光无限。
可在萧逢春、傅晚晴战死消息传来后,傅家的境况便也跟萧家一样,日渐衰弱。
到得现在,傅家几乎难以为继。
“惊鸿,待回去后,二叔会去找爹商量,必然会想办法照顾傅家。”
萧惊鸿嗯了一声,正要开口,眼角却是瞧见不远处街巷路口的一间铺面。
只见那间似是刚开张不久的铺面外,围着不少读书人,对着门口的牌匾指指点点。
“百草堂三个字笔走龙蛇,潇洒肆意,的确比魏青体赏心悦目些。”
“这应该就是府城传来的“行书”?”
“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有独到之处。”
“废话!那位轻舟先生的行书已到圆满境界,即便这张牌匾只是拓印,没有展露书道境界,仍不是其他人能比拟的。”
“与其在这里赞叹,还不如找些纸笔来临摹临摹,兴许能学到轻舟先生一些行书皮毛。”
“说得是……”
萧惊鸿听着他们的议论,目光便也落在百草堂三个字上。
她自是认出了陈逸笔迹,嘴角不免勾起几分笑意。
夫君人不在广原,这里却也有他的消息。
这种感觉……挺奇妙的……
看了片刻,萧惊鸿回过神来,若有所思的打量着门庭若市的百草堂。
“二叔,我记得爷爷说过百草堂拓展乃是与咱萧家合作?”
萧悬槊点了点头,“是……”
他反应过来,略有惊讶的问:“你是说……”
萧惊鸿微微颔首,指了指百草堂说:“广原县这边就让傅家来负责百草堂之事吧。”
萧家不差广原一县分润的银钱,傅家缺。
与其便宜这里其他世家大族,选择傅家更为合适。
萧悬槊会意的附和道:“回去后,我会去跟你爷爷还有婉儿一起商议商议。”
“嗯,大姐如今管着府里的账册,的确该跟她知会一声。”
当然,萧惊鸿不觉得萧婉儿会拒绝就是。
说完,她又看了看“百草堂”三个字,归心似箭。
“走吧,该回府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