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剑把手机放下,喘匀了气,开始环顾这个突然变成“跨时空收容所”的家。他发现,极致的混乱本身,似乎能催生出一种奇特的、脆弱的平衡。
比如,吕布对电视机产生了不可理喻的征服欲。他拒绝坐下,而是像一尊铁塔般杵在电视正前方,对里面播放的《动物世界》——尤其是捕猎场景——评头论足:“这豹子偷袭,脚步不够轻!”“嚯!这狼群合围,倒有几分兵法!”每当有猛兽咆哮,他也会下意识地低吼一声,仿佛在隔空较劲。范剑心惊胆战,生怕他哪天兴起,给电视屏幕来一拳。
陈世美则迅速掌握了现代信息设备的精髓。他霸占了平板电脑,不仅浏览新闻,还无师自通地点开了几个本地论坛和社交平台,津津有味地看着家长里短、社会八卦,偶尔冷笑一声,评论道:“古今一般,不过财色名利四字。此女控诉其夫不忠,证据却如此含糊,愚不可及。”他似乎在用他那套封建官场的逻辑,解构着现代社会的纷争,虽然偏颇,却偶尔有几分尖锐的歪理。
李白和庖丁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基于“美”的共鸣。李白不再执着于讨酒,而是常常溜进厨房,看庖丁处理食材。庖丁解牛时那全神贯注、动作精准如艺术般的状态,深深吸引了诗人。“妙哉!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庖丁师傅,你这刀下,有庄子所言“道”的痕迹啊!”庖丁听不懂什么庄子老子,只是憨厚地笑:“李先生说笑,俺就是切菜做饭。”但李白会就着一盘蓑衣黄瓜或文思豆腐,吟出几句半通不通的“现代厨房即景诗”,倒也自得其乐。
墨子是最让范剑省心也最提心吊胆的。他彻底沉迷于知识海洋,不仅看物理书,还让范剑找来基础化学、数学、甚至机械原理的入门读物。他不再提改造家电,而是开始了浩繁的理论演算和草图绘制。范剑偷偷瞄过他的笔记,上面画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装置,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猜想,有些像是简易发电机,有些像是力学结构优化图,还有的……完全看不懂,像是某种超越时代的构想。范剑只能反复叮嘱:“墨老先生,理论,咱们只搞理论!纸上谈兵,安全第一!”
最安静也最令人揪心的,还是琵琶女薛媪。她几乎不出次卧的门,吃饭也是等大家都差不多吃完了,才悄无声息地出来盛一点点,又迅速退回自己的小天地。那扇门大部分时间紧闭着,只有极其轻微的、反复调弦试音的动静,像受伤的小动物在洞穴里小心翼翼地舔舐伤口。范剑送的屏风似乎给了她一点安全感,但那份厚重的哀愁与疏离,仍像无形的屏障,将她与这个闹腾的“家”隔开。
这种脆弱的平衡,在第三天晚上被打破了。
起因是陈世美在平板上看到了一个本地“传统文化推广活动”的招募通知,有少量报酬。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晚餐时,陈世美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副在公堂上陈词的腔调道:“诸位,我等寄居范先生处,坐食山空,终非长久之计。范先生生计亦不易。”他先摆出大义,目光扫过众人,“我观此世,似有重兴古艺之风。薛姑娘琵琶绝艺,李兄诗才无双,温侯……呃,英武非凡,庖丁师傅技艺神乎其神,墨老先生更是学究天人。何不借此机会,稍展所长,既解眼前之困,亦不负一身才学?”
范剑一愣,没想到最先提出“创收”的会是陈世美。虽然动机可能不纯(比如想改善自己待遇),但这话确实戳中了他的痛处——钱包。
吕布第一个响应:“赚钱?好啊!某家一身力气,正愁无处使!可是要某家去比武擂台上耍耍?”他跃跃欲试,仿佛看到了一片新战场。
李白捻须:“卖诗?某家之诗,乃兴之所至,情之所钟,岂是金银可以度量?”话虽如此,眼神却有些闪烁,似乎对“借此世之平台,扬千古诗名”有了点兴趣。
庖丁憨笑:“俺就会做饭,要是有人雇俺做饭,俺就去。”
墨子从图纸上抬起头:“若需改进器具效率以换取资源,老夫可提供图样。”
所有人都看向了始终沉默的薛媪。
薛媪抱着琵琶的手指微微发白,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妾身……陋技,难登大雅之堂。且……抛头露面,恐……惹人耻笑。”那是深入骨髓的职业自卑与对过往“卖艺”生涯的复杂抗拒。
陈世美却步步紧逼:“薛姑娘此言差矣。此世观念与往日不同,凭艺取酬,堂堂正正。姑娘难道愿永远困守此室,靠范先生一人供养?况且,”他话锋一转,带上了点蛊惑,“若真能奏响仙乐,令此世之人领略盛唐风华,姑娘之艺,岂非得以真正流传?强似在江头空对明月。”
最后这句话,轻轻拨动了薛媪心中那根隐秘的弦。她的琵琶,她的青春,她的悲欢,都埋葬在过往的尘埃里。难道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连一丝存在的痕迹,一丝被懂得、被记住的价值,都不能追寻吗?
她抬起头,眼中哀婉依旧,却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挣扎的光。“……容妾身……想想。”
范剑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陈世美果然善于抓住人心弱点,但这也确实是现实出路。他开口道:“陈……兄说的,也是个办法。不过具体怎么做,从长计议。薛姑娘不愿意,绝不勉强。”他得先把基调定好,保护最脆弱的成员。
“从长计议什么?现在就议!”吕布急性子,“某家明日就去寻那擂台!”
“温侯且慢!”范剑头大,“这事儿得合法合规!陈兄,你研究本地律法,这街头卖艺、商业演出,需要什么手续?还有,我们这些人……都没身份证啊!”
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一群黑户,怎么合法“再就业”?
陈世美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皱眉道:“身份文牒……确是第一难关。依此世律法,无此物,寸步难行。”
刚刚升起的一点“创业”热情,被现实的铜墙铁壁狠狠撞了一下。
就在这时,墨子忽然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老夫观此世户籍管理,虽严密,却依赖诸多“电子信息”与“物理凭证”。若仅是临时、小规模展示技艺,未必要触及核心身份验证。譬如市集庙会之流动摊贩,管理或有疏漏可趁。”
范剑眼睛一亮:“墨老,您的意思是……”
“可先试探。”墨子言简意赅,“寻一管理宽松之民间自发活动,小试牛刀,观其反响,亦探此世对我等“古风”之接受程度。同时,老夫或可研究一下,如何“生成”一些必要的临时凭证。”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范剑背后一凉,总觉得墨老先生说的“生成”,可能不是去办假证那么简单,说不定涉及某种高仿真的……技术手段。
“好!就先试试水!”李白拍案,“某家诗兴已动,正欲觅知音!”
吕布也摩拳擦掌:“某家这把力气,总能换些酒肉钱!”
薛媪没有说话,只是将怀里的琵琶抱得更紧了些,目光低垂,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拨动琴弦时的微颤。
范剑看着这群突然找到(或自以为找到)新目标的“租客”,心里那股“生存挑战”的压力,似乎被冲淡了一丝,但又蒙上了一层新的、对未知风险的忧虑。
让他们出去表演?吕布会不会砸场子?李白会不会当众发酒疯(虽然现在没真酒)?陈世美会不会趁机钻营?薛媪会不会受刺激?墨子……会不会现场改造人家设备?
头疼,但似乎……别无选择。
“那就……先准备起来。”范剑深吸一口气,“不过,一切行动听指挥!尤其是温侯你!”
“晓得晓得!”吕布满口答应,眼睛却已经瞄向了阳台外的广阔天地,仿佛那里有千军万马等着他去征服。
夜深了。范剑躺在床上,听着客厅里吕布如雷的鼾声、陈世美偶尔的梦呓、墨子规律的翻书声,以及厨房里庖丁轻轻擦拭刀具的微响。
还有,从次卧门缝里,流淌出的琵琶声。
不再是呜咽的试音,而是一段清晰的、带着练习意味的旋律。依旧哀婉,却似乎有了方向,在寂静的夜里,一遍遍重复、打磨,像是在为某个未知的“登场”,做着无声的准备。
生存挑战,日更。现在,似乎要加上一条:古风天团,艰难出道筹备中。
范剑望着天花板,嘴角扯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弧度。
明天,还得先去打听打听,哪个公园角落或者老街市集,能让一群“黑户古人”合法(或至少不被立刻抓走)地“展示才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