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进忠自来苏州,一直住在天心桥东的织染局内,
至今也没另择它处居住,想来也怪。魏进忠曾琢磨过自己这种心态,想来想去,他始终觉得,或许苏州并非他的长久之地,既不是,又何必花多心思?
可他一帮手下人却不这么认为,尤以参随朱灵均为甚。
他如今对魏进忠,最小意殷勤,比对他妻妾、他爹娘都还好。常常会送上一些时令吃食,以表关心。
魏进忠并不喜这些小而精致的东西,他还是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偏偏朱灵均就执着于此,换着花样送不同的吃食。
魏进忠看着眼前这碗冰糖水煮的鸡头米,已经很久没有动作……
朱灵均笑嘻嘻劝道:“魏爷,秋燥,吃这可清热去燥。”
良久,魏进忠才开口问道:“果真?”
“保真!您瞧您嘴角起泡,可是最近过于急燥上火?吃碗糖水就好了。”
魏进忠暗自点头,他可不就是上火!而且还上大火。
“你说……”他有些迟疑,看看朱灵均,“有没有好法子……”
朱灵均仿佛能洞悉一切似的,笑了笑,却提起另外一事:“魏爷,今儿宗道的园子落成,老早就请了您,您忘了?”
“是吗?好像是忘了……”
“他搞了个戏班子,今天上新戏,文武戏都有,您要不吃了这糖水,然后咱们就去他那儿凑个热闹?”
魏进忠思考半晌,端起那碗搁以前动都不会动的糖水鸡头米,一口半碗,两口见底。然后随朱灵均一道出织染局,往东城去。
吴宗道的园子选在通济桥附近的小新桥巷,位置极佳,三面环水,一面临街,其东已抵护城河。走水路极其便利,所以魏进忠乘舟前往,这舟长有三丈,装饰豪华,分有四舱,中舱可容六人。舱内还置有桌凳、盆玩、睡榻、书橱之类,另有前舱可容僮仆四人,并置酒壶、茶炉、茶具等。
魏进忠坐中舱,舱中另有一人他并不认识,朱灵均便将他引至跟前介绍。
“魏爷,这是咱社里的小兄弟,叫董五儿,”说罢,他让董五儿上前来,“五儿,来见过你魏爷爷。”
董五儿好似个八面见光的玲珑人,都不用朱灵均招呼,已上前来跪倒在地,口中直呼道,“爷爷,可算见到您了!小的给您磕头,”然后给魏进忠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魏进忠瞧着一乐:“行,小子,起来吧。”
“谢爷爷。”
“做啥的?”魏进忠眼毒,略一打量,估摸这人就是混迹市井的胥吏之流。
“爷爷,小的是长洲县的经造,也是图董,在下面一都,管上四图。”
“哦?原来是收发税单的,”他所料不差,果然是催征吏。“最近可忙?”
董五儿殷勤回道:“忙啊,这不冬漕要开征了吗,小的也才从长洲县的粮仓办事出来,离吴爷家的宅子不远,正好过南开门桥就是。出来就遇见他和大北北,正吩咐人摇船,小的一听是去接您,非要跟着一道来……”
董五儿说那么多,魏进忠只听清粮仓二字,本能地专注起来,“粮仓……对了,这苏州城里的粮仓,多不多?”
“怎么说呢,”董五儿思索一下,“多也不多吧。就好比长洲县仓附近有个仓桥,其实苏州城的东南西北都有仓桥,好几座呢,仓桥附近必有仓厫,否则也不会叫仓桥。可现如今苏州城里的仓废弃的不少,也就阊门内几处仓存了米粮,还有就是苏州卫那边,有些米仓。”
“废弃的为何不重修?”
董五儿笑着道:“嗨!有啥可重修的?城里的米仓一般转运时用用,规模都不大,存不了多少粮。”
魏进忠闻之,有些失望:“难不成就让它废弃啊?”
朱灵均看了看他,似乎能明白他的失望,“魏爷,听说昆山修了不少粮仓……”
“哦,是吗?”魏进忠望向朱灵均,“有多少粮仓?”
朱灵均转身问董五儿:“你知吗?知道给魏爷说说。”
董五儿回道:“昆山过去是修了不少粮仓,据说宣德、弘治年间有600余间。后来大概因为昆山不近水次,而且包括太仓、嘉定、宝山那些地方近海,不宜种稻,都改收折色,自然粮仓也就不用,到后来就彻底废弃了。但近些年也陆续有重建,可复建经费筹措不易,要筹只有勒民出捐,可能当时的昆山知县不愿这样,所以至今,也只就二百间不到。”
“有这二百间也不错了。”魏进忠忽觉心中一下轻了不少,仿佛替他解决了好大一个难题。只是……
“俺问你啊,漕粮为天庾正供,例应征运本色,况且江南米好,非他处籼米、稷粟可比,所以朝廷对江南漕粮的数量、质量均有严格限制,例不改折,立法綦严……”
“说是这么说,”董五儿不以为意,“要说上头明确永折的,是太仓、嘉定这些植棉州县,但是目前,江南八府只有苏州府的几县一直保持征本色,其余州县都是本折兼收。征本色嘛,就是时间短了点,不过旬余,过了就都改为折色,这好像也抓不出什么错处。”
“咦?”魏进忠愣住,“此话怎讲?”
“征折色比征本色方便啊,百姓没有转运之苦,改折色就只需向城柜或各乡柜投钱就成。州县开仓收米常不过十日半月,然后就封厫折征,小的也不怕告诉魏爷实话,不折征,小人这样的经造,衙门里的书吏又从何处挣羡余?就算人不挣,衙门也要挣吧,要不然那些办漕经费、日用、捐摊谁出?”
“既然地方要折征,朝廷又有严法规定,咋办?”
“好办纳,就民折官办呗。”
“官办?官在哪办?”
“嘿嘿,”董五儿忽然笑了,悠然道,“魏爷您是有所不知,官办漕粮一般都去无锡办,尤其是上头要的白粮。”
“无锡也有米市?”
“有啊,规模不比枫桥的小,枫桥主要买卖食米为主,无锡就是大宗交易。本就在太湖之滨稻米产地,又处漕河沿岸,邻近徽地、常州、镇江、应天等地的米都汇集在那里,自然而然米市发达。而且米价极低,米色又齐整,易于充作漕粮。一般每年十月间,附近各州县的办漕师爷都会去无锡米市,与大粮商签定买卖协议,等次年漕粮起运时,由牙行统
一雇船。”
魏进忠听董五儿说了之后,脸上神情闪烁不定,就好像一下接收了太多的信息,以致大脑运转都卡壳了。
“对了,以后海运通达了,雇船可直接抵刘家港交清……其实上海也可以……”
董五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船外的喧天嘈杂声淹没。舟行于城市中的水道,虽慢,但畅通,很快过了新桥,遥望通济桥。
此时传到耳边的,除了嘈杂还有软糯的评弹女声在唱——“西宫,夜静,百,花香……欲卷珠帘,春恨长……贵妃独坐沉香,榻啊……”
一旁朱灵均不禁跟着摇头晃脑起来:“妙啊!上起下落,句间顿挫,而且妙就妙在拖六点七,声断情不断,唱得人实在是心痒痒。”
魏进忠反应平平,要在平时,他也会一起叫好,可今天有些心不在焉。舟行到通济桥,老远就见吴宗道等在岸边守候。
一行人下船登岸,吴宗道笑着迎上来一拜:“魏爷,好久不见!”
魏进忠笑着与他寒暄两句,又抬眼看看他建的新宅,占地颇广,光看宅子外围就猜得到修这园子不少花钱。
“石楼,”魏进忠半打趣道,“你不是山阴人吗?这是打算在苏州安家?”
吴宗道亦笑着回他:“呵呵,孤家寡人,何来安家?就是看中这地方,置办个宅子而已。”
“哦?”魏进忠不禁愣了一下,“不会吧,石楼?你如今还孤家寡人?俺有点不信,你年纪不轻了,连个孩子都没有?”
吴宗道不由叹气道:“不是没有,就是都没带活。后来去了朝鲜多年,也没往这方面想。两年前吧,卑职在朝鲜巨济参与防汛,倒是认识个女人,可去年春回国也没把她带回来,后来找人去打听,说是她生了个儿子……还是想把她母子带回大明。”
“原来这样……”魏进忠明了,眼里带着些许同情。不过这都是别人的事,他也只当八卦听听,于自己实在没多大关系。
吴宗道虽讲了自己的私事,还是很快转了话题:“魏爷,您来苏州这么久,也没看您置宅子,不如考虑在这置一间?咱两家挨着,也好随时照应。而且这地方好,您瞧,三面环水,西边又靠平江路,地段是真没得说。”
魏进忠心里还是有些心动:“嗯……这俺要考虑考虑。”
他们一行五六人,只逗留片刻,便让吴宗道迎进了园子。
一进园,果然如入世外桃源,亭台楼阁、湖石假山莫不精巧,湖上观鱼,湖中游舫,若长居于此,想来日子也惬意无比。
湖中水榭还设有氍毹,难怪魏进忠一进园,就听见嗲嗲的吴侬软语,在唱——“哎呦喂小情郎你莫愁……”
魏进忠顿时骨头一酥,仿佛中了十香软筋散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