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是雪虐风饕,身前是昏暗死寂。
置身在仿佛是雪夜荒冢中的寝殿里,朱靖浑身血液逆流,几乎是疾步冲进了内寝。
殿外冯保几乎是双手哆嗦的想要将两扇殿门关阖,殿内那案上的两盏如豆灯火明明灭灭,晃的满殿的白色帷幔瘆人眼眸。
天知道,殿内打开的那刹,乍然入眼的竟是这等骇目场景!
简直是要让人肝胆欲裂!
具体内殿是发生了何故,抑或是要发生何故,他不知,可他能知的是,这夜必定是要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殿内,直到真真切切见到在榻前静坐的人影时,朱靖那仿佛冻住的血液方重新开始流淌,青白的脸色方有所回缓。可很快,他瞳孔骤然猛缩,整个人仿佛被冻在原地。
“阿……茵?”
他惊疑不定。近在咫尺那人是她,又不似她,着一身寡淡的素服,挽着暮气沉沉的发髻,枯寂的坐在半垂的帷幔间。
闻声她只慢慢看他一眼,只这一眼却如盆凉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令他冷的牙齿都忍不住要打颤。从前那莹润姣美的明眸里,仿佛一夜之间去了七情六欲,爱恨嗔怒全都没了。空荡死寂,了无生气。
“文茵!”他似喉间贲出的声音,三两步过去,近乎急切捧过她冰凉似雪的脸庞,“文茵,阿茵!看着朕!”
文茵如他所愿看向他,任他目光急切的逡巡,任他呼吸急促的打在她的发间、面庞。
殿内的空气似停滞了片刻。
伴随着是他双手猛地一僵。
朱靖踉跄后退两步,怀里那一路珍藏的圣旨也随之落地。他的双眸仍不错落的盯视着她,颤栗却不改尖厉。
这一刻各种猜测在他脑海中飞快划过,最终化为他最不想承认的那个结果。
“阿茵,今日,是朕的……千秋日。”长久的沉默后他开了口,嗓音干涩仿佛沙子划过喉咙。说话时,他不由上前伸手紧紧攥住她僵在膝上的手,牢牢拢在自己掌心。
“我令人布置好了梅苑观赏亭,今日没有旁人,也不用普天同庆,就你我二人……”
他的话戛然止于她抬眸的那瞬。
文茵默然看着面前这个强势闯入她人生中,几乎贯穿她短暂的半生的男人,一双眸子里似万千情绪浮掠交织,转而又似无波无澜空无一物。
这一眼,让他胸口猛然一跳。
“阿茵!”他下意识将她双手攥紧,牢牢桎梏在他掌心中,眸光不错分毫死死攫住她面庞,“可是我何处做的不妥当?若有让你置气之处,你大可说来,有则改之。”
文茵转了眸光,落向了满室的素白。
这个男人到了此刻,在她所作所为如此明显的程度上,还欲大事化小粉饰太平,不知是欺人还是欺己。
“圣上□□,应知我意的。”
寥寥几字,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向他的脑门。
朱靖的唇瞬间失去血色,几番颤动,却未吐半字。
他死死盯视着她,面前这个女子,素衣素服麻木寡淡,陌生的让人心悸。可她分明该是明媚如花灿若朝阳的模样!
一夕之间,判若两人。
他好似陷入了光怪陆离的荒诞中,分不清现实,分不清虚幻。
这不是阿茵。他脑中突然闪现这个念头,念头起过刹那,他攥握着她双手的力道骤然一松。转瞬,又似回过神般猛然收紧。
“阿茵,朕令你,别跟朕开这种玩笑。”
她默了瞬,道:“你我二人相识十余载,终是孽缘一场。如今穷途末路,也该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空气中响起了粗重又滞缓艰涩的喘息。
似是难以置信,似是狂怒难当,朱靖双眸鹰隼般在她寡淡无情的眉眼上寸寸刮下,掌心的力度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好一会,竟切齿而笑。
“了结孽缘?穷途末路?文茵,你确定?”
对方缄默不再言语。
朱靖盯着半晌,突然扶额发笑,许久方歇。
她在无声胜有声的态度残酷告诉他,她以往对他的那些是虚与委蛇,是虚情假意,是她蓄意报复的手段!在他满心期待的千秋日里,她竟图穷匕见,给他致命一击。偏还选择在这样于他而言重要的时日里,在他对她放纵了情感交付了信任的时刻里……图穷匕见。
如此动人姣美的一张面庞,却藏着这样一副绝情狠辣的心肠。
“好,好的很,让朕委实刮目相看!只是文茵啊文茵,如斯大戏,又何须如此潦草落幕?合该再继续演上几幕的。”朱靖笑说着,一双暗沉眸子却布满血丝。跨前一步,居高临下逼视她,高大的阴暗身影将她严严实实笼罩。
“是觉得引朕入局的火候够了,没那继续的必要了?”见她不答,他突然肆然大笑起来,“可是觉得,时至今日,朕早已深陷局中,足令你达成报复目的?你错了!你可知朕自御极起便习得帝王术,条条框框由文元辅拿一寸厚戒尺日日训诫,让朕引以为戒不可触犯。其中尤为重要一条,帝王不得沉湎于外物,更是让朕牢记刻在骨子里。”
他冰冷的掌心慢慢摩挲她同样没什么温度的脸,一下用力过一下。
“所以文茵,纵是朕沉湎一分,也会预留三分清醒。你凭什么觉得,可以拿捏住朕!”
脸颊上的力度极重,文茵却仿佛感觉不到,如今剧已落幕再也不必与他虚与委蛇,这只让她感到解脱。
至于他所谓的拿捏……她也从未如此妄想过。
能让他感受深切的背叛,让在他最为放松放纵的时刻,给他深刻的一击,让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让他此生想起便如鲠在喉,势必不让他此生有圆满时刻,于她而言,已然足够了。
况且,人之劣性,付出越多,想要得到的越多。若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那势必会持久的耿耿于怀。
她所要的,就是他此生的不圆满。
看她闭了眸,似灵魂规避了外界一切人与物,看空世事的模样,朱靖不由大恨又心慌。
“文茵,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回答朕!”
文茵半晌方慢声,“依你所言,既是戏,如今戏已落幕,我已无话可言。”
她的声音缥缈犹似落不到地,他读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场情爱钩织的局已到了落幕时刻,至于最后何等结局,走完了这过程的她不会再关注了。
此时此刻,朱靖觉得四周皆寂,唯有两耳嗡鸣。
哪怕曾经的人生至暗时刻,也从未如此刻般情绪濒临失控。他盯着那两瓣淡色的唇,这一刻有种暴虐的冲动,想要将掌心捂上去,凶狠的,严丝合缝的,逼她此生再也吐不出任何锥心刻薄之语。
他想狂肆大笑,又想发狂暴喝。
最后,化作了压抑的喘息:“文茵,别逼朕。”顷刻,又低语疾速,“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头,朕可以既往不咎!今日之事从未发生,你我二人一如既往。”
“我已犯了欺君之罪,杀与剐我无怨言。”
文茵的话一落,激的朱靖失控的差点掐上她脖子。
她油盐不进,她铁了心了。
此刻她空寂麻木的脸与昔日她娇嗔鲜活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周围的光线好似在他眼前扭曲,天地万物在他眼中混沌了一片。
他,要彻底失去她了。没有哪怕丁点丝毫的挽回机会。
他们二人纠缠十余载,终于到了要走到终点的时刻。
从未有哪一刻,他有这般清晰的认知。他站在原地不知今夕何夕的站了许久,血液都好似被寸寸冻结住。
许久,他猛地喘口气,慢俯下身。
“知不知道,你魔障了。”他突然额头抵住她的,低语,“一国之后,至尊至贵,你要风要雨都使得,日子哪里不快活了?朕甚至可以允你为所欲为!你统统都不要,偏要想着报复朕!”
文茵缓慢推开了他。
灭了她信仰,杀了她所爱,毁了她希望。
没有精神寄托,那锦衣玉食堆砌的就只是行尸走肉。
所以,行尸走肉何谈快活。
朱靖由她将他推离。他没有再试图靠近,亦没有再试图劝说。帝王的骄傲,不容他低头。
“文茵……”昏昧中他嗓音沉哑,眸光却猩红,“你既舍得,朕……亦能。”
他站直了身,神色暗沉难辨,拂袖转身疾步而去,在即将走出内寝前稍停顿,侧眸寒声,“别以为你赢了文茵,别以为能拿捏住朕。你以为……你是谁。”
冯保捧着鹤氅急急朝前去追前方冒着风雪疾走的主子,虽不知今夜圣上与娘娘发生了何事,但那氛围足令人心惊肉跳。
念夏端着热汤进不出的轻松来。
文茵瞧见她,招招手:“念夏过会话。”
念夏沉默的过来,将巾帕入热汤浸湿拧干,仔细的来到榻前给她家娘娘擦着冰凉的手。
文茵低眸看着念夏唇上横过的疤痕,眸光泛软,“你受我连累了。”
念夏低声:“奴婢生死都愿随着娘娘。”
文茵移开眸光,恍惚的看着跳动的烛光。
“念夏,你说人死后会投胎转世吗?”
“会的娘娘。”
“那就好,那他……一定要投个好胎呀。”
念夏呼吸一滞。这个他……她低了头。
“我从大概很笼统,可要知道,能得我那要高于顶的父亲赏识的人,凤毛麟角,细细来数也不过一掌之数。”
她偏头朝念夏一笑,在念夏看来,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他便是那一掌之数内。”
念夏应声:“的确……很厉害。”
文茵换了姿势倚靠:“他非常博学,任何典故都能信口拈来,无论问什么他都知晓,学富五车来形容他都并不夸张。有时候我都怀疑他脑袋里装了个图书库。”
陷入昔日回忆中,她缓了会方絮絮道:“内有乾坤却不自傲,腹有才华却不迂腐。他气质高华,谦逊内敛,必要时又能锋芒毕露,大放异彩,松弛有度,进退有数,当时我父亲爱才心切,几度要培养他为接衣钵之人。”
“如此优秀的男儿,为人又忠诚有义,他说心悦我,磐石无转移。”
“开始我不信,三妻四妾的年代,男人这般话听听便是。”
“见我开始择婿了,他很着急,急切的想要向我证明自己,愈发刻苦攻读书本,欲要在这年科举里蟾宫折桂,夺得状元名头增大我选他的筹码。殊不知他越优秀我越不能选他,因为当时我最想要的是赘婿。”
“因为我更喜欢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我不想被相夫教子四个字给刻板定义上,不想被这个时代彻底同化,我想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的保留些自我。”
想起那时情景,她唇边笑意愈甚:“后了句让我且等一日,而后翌日,他顶着乌黑的眼圈却神采奕奕的交给我装订好的一本册子。知道册子里写了什么吗?”
似乎也没期望旁人回答,她自顾自道:“一页皆一页,条条罗列了他的保证。他以此向我保证他不会束缚我,会尊重我,支持我所想干的事,不会拘束我在家中。每页册子里都盖了私印,他说以后做官后还会给盖上官印,如此依大梁律法而言便是生效的。如果来日他敢有违此诺,那我大可持此册去告他,让他戴枷游街示众,让他身败名裂。”
“这还只是他为我做的其中一件罢了。”文茵恍惚了下,喃喃,“念夏你知道吗,在这个朝代我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男儿,可他那样的,就一个。唯他一个。”
“而我……差一点就嫁了他。”
文茵倚着床柱闭眸眯了会,睁眸时又看向念夏道:“突然想起了当年在陇西时候的日子,我跟你说说罢。”
念夏点头。
“当年啊,父亲进京赴任,我与二哥留在了陇西……”
殿外闷雷阵阵雪虐风饕,殿内残烛摇曳语声絮絮。
接下从前,有时候是念夏讲过去。
旁人知道的,不知道的,甜蜜的,心酸的,隐秘的……种种过往,在这间封闭的室内徐徐道来。
而勤政殿内,却是另一番腥风血雨。
这几日,朝堂上帝王是阴晴不定动辄则咎,已经有数位重臣遭到了贬斥。
又因为圣上几日几夜通宵达旦处理公务,导致不得换班的勤政殿的宫人身体精神遭不住,几番出错导致狠挨了板子。
宫里宫外一时风声鹤唳。
这夜,勤政殿里一阵喧哗,原来是圣上连夜未歇累到吐血,宫人们无不惊慌失措,冯保急令人请御医来诊断、开药,又要加急安排对外封锁消息。
好在圣上龙体并未出大问题,吃药好好养些时日便好。
喝了药,朱靖挥退宫人,躺在空荡荡的寝床上逼自己闭眼入眠。
可辗转反侧,依旧是无法拂去眼前的影子。
亦如这几日般。无论他睁眼、闭眼,只要非全神贯注处理公务时,那道影子就如生根般浮他面前,斩不断,挥不去。
耳畔也仿佛是她柔软的声音,嘱咐他添衣吃饭,嘱咐他注意身体莫要过度操劳。
他疲惫的闭了闭眼,无力的发现,似乎寝床上都还残留着独属于她的气味。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