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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煞七十二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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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猫的失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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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隍府在码头竖起高高的白幡。 城内外人家怀揣着眼泪与欢喜纷纷前来,昼夜不息排起长龙。 张阿三、宋九福、王全顺…… 一个个名字伴着句: 魂归来兮。 哭声戚戚,纸钱纷纷,归人换上新衣,亲友扶棺而去。 无需师公再登门殷勤劝法,自有千家万户念诵麻衣城隍之名伴着香烛烟气,冉冉直上青冥。 此间事,十三家管不了,也没法管,即便是轮转寺的和尚也是钱塘之人,又哪里没个亡故海上的亲友呢? 甚至有不少和尚道士乔装而来认尸,双方你知我知,俱装不知。 李长安携尸归航,十三家是颇感庆幸的,至少带回来的是番客尸体,而不是城隍宝印。 祖师们不是没有疑虑,但为了城隍之位已经付出许多,如若失败,十三家脸面何在?更兼李长安回归时日尚短,影响尚未完全铺开,势头仍在妙心禅师一边,于是愈发下血本,用财,用势,用名,收买香火,招揽民心。 法会连轴着开,净果、符水可劲儿地撒,连高僧高道们亦离开建在坊内高丘上巍巍的寺庙宫观,下到桥头井边,亲身为贫贱们讲经说法。 搁以前,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岂能叫人白享?可不得捐些茶水费给大师们润润嗓?再给些鞋袜钱给道长们垫垫脚? 少了一分一厘,也别想叫大师道长们纡尊降贵。 可眼下,大师道长们脸孔一换,忽的变得和善亲切,那茶水费、鞋袜钱也一降再降,乃至一日三变,早上一两,中午三钱,到了下午就只需铜子儿数枚了,最后,只要肯来听法的,倒给鸡子一个! 有闲人戏称此乃麻衣蛋——若非奉麻衣爷爷的香,哪儿能吃到锦衣爷爷的蛋? 百姓虽健忘,但心里是有一杆秤的。 正如解冤仇扫灭窟窿城,报了钱塘百年之仇,解了千家之患,却重不过十三家重开海路,再复万户生计。 而今,讲经场上的几枚鸡子、几句许诺,又如何重得过迎潮坊码头上真切的哭声呢? 总而言之。 无论十三家的和尚道士们怎么“努力”,人心仍在一点点扳正,天上代表众生信愿的莲池也在缓缓返青。 十三家终于感到了急迫,再继续放任下去,岂不教麻衣城隍踩着自家的脸面上位? 于是,哪怕“佛子佛孙”的丑闻还在肆虐,也匆匆宣告诸坊,说妙心禅师为众生祈福完了,功行圆满,上天命明行成祖师托梦降旨,重新定下了祭祀山川普告万灵的黄道吉日。 宜早不宜迟,就在几天后的腊月十六尾牙节。 ………… 炭球儿越发古怪了。 白日里成了个粘人精,五娘站着它就拱着脑袋蹭裙角,坐着就跳进怀里“喵喵”撒娇,痴缠着寸步不离,稍稍离身,就嗷嗷叫唤不停。 五娘无奈,只好把它带在身边,可它一出了门,尤其是靠近水渠河沟,便立马炸了毛,竖着尾巴,弓起腰,咬着五娘裙边不放,喉咙里嚯嚯的响,仿佛前面有莫大的危险,可细看水中,什么也见不着。 到了晚上,巡逻得越发勤快,叫声也更加尖锐、凄厉,惹得新来的孩子和泥鳅这批“老资格”打了好几场。 又是一个月亮长毛的夜晚。 孩子们哭过了也闹过了,枕着笑容或泪水正睡得昏沉。 黑漆漆的睡梦里。 “啵啵。” 一声声分外清晰,好似一缕缕粘在耳边湿漉漉的头发。 泥鳅嘟嚷嘟嚷嘴巴,没有醒来。那是墙外沟渠里污水涌动的声响,这些天,污水水位夜夜寸寸见涨,“啵啵”声早同猫叫一样在耳朵里听惯了。 可今夜…… 啵啵。 声音越来越急。 仿佛污水已溢出沟渠。 啵啵。 声音越来越大。 好似已渗进了院子。 啵啵。 声音越来越近。 它已灌进了房里! 泥鳅惊醒了,或说他本该惊醒了,可身体却被那“啵啵”声死死魇住,眼皮也抬不起一丝,只听着……啵、啵、啵,污水漫过了地面,攀上了床榻,浸透了被褥,钻进了耳朵,最后捂住了口鼻。 泥鳅的意识竭力挣扎,终于,睁开了眼睛。 等待他的不是清醒,而是……噗通!整个人坠入了黑暗无光的深水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着,只是下沉,下沉,再下沉。 意识渐渐也要沉沦涣散之际。 水面上忽的亮起一对发出绿光的大灯笼,紧接着,一团巨大圆脸探入水中,一口叼住他,带着他脱出深水,撞破屋顶,将他放到一处坚实的地面。 泥鳅匆匆用力呼吸几口,惶惶回望,但见偌大的慈幼院泡在一潭无边无涯的黑水里,一点一点正在缓缓沉没。 “五娘!春衣!卢老……” 他哭喊着一个个名字,慌张要奔去。 忽的。 啵啵啵啵,涌水声密集大作,汇聚成大潮一般的轰隆。 而伴着轰隆,在沉没的慈幼院后方,在水潭的更幽邃处。 巨大的长影若隐若现。 喵嗷! …… 泥鳅腾地坐起,一摸身上,湿漉漉的,骇得心肝一抖,急忙又摸了摸地面,干干燥燥,原来不是污水,只是冷汗。 才松一口气,却见屋里坐起好多人影,都同自己一样,慌张四顾。 瞧方位,俱是“老资格”。 孩子们默默聚拢过来。 “你……” “你也?” 谁都不说话了,只有泥鳅支起了窗户,几个孩子都凑了过来,一齐悄悄往外看。 天上昏黄的月亮裹在薄薄的云里,月光像是发霉长出的菌丝垂落在庭院、墙头与屋檐上。 庭院、墙头与屋檐都空荡荡的。 除了月光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冷风什么也听不着。 孩子们小脸挨着小脸等了好久好久,终究没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听到那熟悉的叫声。 炭球儿不见了。 ………… 不问功德,不问罪业,纹银百两,即可投胎。 此乃十三家厘定阴阳、轮转寺执掌轮回后定下的规矩,昔日恶鬼群起肆虐不曾少一分,过去天下兵戈四起不曾缺一厘,过往数百年如此,过后数百年眼看着也要如此,仿佛是钱塘千万年不易的铁律。 直到。 妙心禅师“忽然”发现—— 死人的香火也是香火。 “和尚好生阔气,城内城外据说几万个投胎名额,说放就放,一文钱不要,只消投胎成人后年年香火供奉,跟白送有甚区别?” “祖师慈悲。” “哥哥别被白话蒙了眼睛,投胎又不是送鸡子,好几万个死人,钱塘哪儿来这许多肚皮?人又不是猪狗,一胎能下他十来个。” “禅师是在世的神佛,总不至于蒙骗孤魂野鬼。” “大人物急了眼,做出啥事也不稀奇。再者说,得了和尚的便宜,就得烧他家的香火。咱们自托庇于麻衣城隍,受了人家多少恩德,便连侄儿侄女也是李爷爷遣人救出来的,若为眼前一点小利叛去,实乃不忠不义,咱们兄弟也没得做!” 同乡弟兄义愤填膺。 牛六垂着脑袋,懦懦不言。 今夜,不知多少相似的对话在诸坊各个角落响起,不知多少境遇相似的死人在同样的抉择中辗转反侧。 “祖师恩泽众生,即便是孤魂野鬼,也愿一视同仁渡以慈悲,坊间闲言碎语,不过是小人中伤,施主大可放心。” 翌日。 轮转寺山门前长长的石梯前,身穿锦衣、面带宝光的和尚语气温和却不容质疑。 牛六迟疑着点头,将一对哭闹着不愿离开的儿女狠心推了出去,早等得不耐烦的神将立时上来,一手拽住一个,步步蹬上长阶。 他终究做出了选择,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儿女。 他深切地知晓作孤魂野鬼的艰辛,自己尝过的苦,熬过的累,不愿让孩子再尝一次、熬一遍。 “既受了祖师的恩泽,施主当明白孰为正神……” 和尚在耳边喋喋不休。 牛六却只是紧紧摁住藏在心口的一对剪纸小人,眼睛死死对着长阶。 轮转寺背倚着朝阳,金光万丈,两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小人影就这么一步步缘阶而上,渐渐消融在了光芒中,终于不见。 牛六心底空洞洞的。 “小鬼晓得了。” …………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白日见得墙外污水渐涨,所以梦着黑水淹没屋宅,夜里听得猫叫,所以又梦着炭球儿变作大猫救人。” “可是炭球儿不见了!” 孩子们又找着老医官,七嘴八舌说起昨夜共同的噩梦,老医官忙活了一宿,疲惫得慌,但仍强打起精神: “猫儿嘛,三天两头的不见也是常事,以前它不也常常离家数日不归么?” “可是……” 没了可是,老医馆已挨不住沉沉睡去。 孩子们对这回答很不满意,奈何大人们都忙得很,老医官已然是最“清闲”了的,他们懂事地不再打扰,决定自个儿去寻找真相。 正巧。 坊间流出一则奇闻。 说一坊民酒宴之后,乘船夜归,忽抬头望见桥头、屋檐有星星团团簇集。 正疑惑寒冬腊月,何来繁星?便见,一对星子向着小船忽然投下,落在船边,溅起几点冷水扑面,让他登时打了个激灵。没及回神,漫天繁星如雨急下,骇得他终于酒醒,才听清,“急雨”夹杂着凄厉的猫叫,他慌张匍匐船上,举灯细看,哪里是星星,分明是无数只猫幽绿的眼珠! 群猫争相投水,砸得河水沸腾,乱波急涌掀翻了小船,叫他跌落水中,冬日水冷,冻得他手脚抽筋,人直往河底坠。 不知呛了多少口冷水后。 幸有更夫路过,将他救上岸来,再看水中,水波静谧,活猫死猫一概皆无。 …… 此事传出,坊间多以为是醉汉胡言,孩子们却放在了心上,一起到了传闻中那处河畔,悄悄揣了几衣兜饭团子。 饭团子是用陈旧杂粮与豆子蒸熟,再揉成团子,是本地人祭拜鬼神所用最次等的贡品,常被贫寒人家拿去供奉路边的野鬼毛神,譬如当初的某个十钱神,或者无名无姓的夭折婴灵。 为防野猫野狗抢食,还会在团子里掺杂一种气味浓重的野菜。 城里的猫狗甚至是老鼠都不爱吃,可炭球儿却偏偏喜欢。 孩子们把饭团子撒进水里,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大黑猫的名字。 可除了招来几尾鱼苗啄食,什么动静也没有。 又拿饭团投喂附近看热闹的野猫,希望它能帮着传递消息。猫儿只是靠近嗅了嗅,“喵”的一声窜的老远,嫌弃地拿爪子抹鼻子。 孩子们失望又沮丧,可泥鳅却一下瞪圆了眼睛。 他也不解释,领着大伙儿就满城疯跑,一遇着猫儿,就拿饭团子投喂。 不出意外,没一只猫领情。 “饭团子气味重,它们不吃也不奇怪。”同伴劝慰。 “不!” 一路跑下来,泥鳅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险些挨了几爪子,此时两眼却亮晶晶。 “奇怪!非常奇怪!” 孩子们同炭球儿与它的小弟厮混久了,尤其是经历了自鬼阿叔到来后的一系列风风雨雨,多少察觉到,炭球儿这伙猫儿与其他的猫儿是不同的,它们更加聪明,更加好斗擅斗,同样亲近五娘,也同样喜欢吃杂粮团子。 “是呀!”孩子们恍然大悟,“城里一只猫鬼……” “呸!卢老说了,猫鬼是大人们心虚编出来的屁话!” “那长毛贼……” “长毛贼也是屁话!” 总而言之,那些特殊的猫儿竟同炭球儿一起消失不见了。 可当孩子们将寻到的真相郑重其事告诉大人们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是几声调笑,几个哈哈,几句敷衍的夸奖。野猫里还有这般奇妙?偌大的钱塘,你们都跑遍了?梦外涨了水,哪里去寻猫儿救命?没一个大人把孩子的话当真。 毕竟。 大人们总是忙活着大事,哪儿有功夫停下来,认真倾听一个小孩子们关于小猫的小小梦魇呢? 何况,时日已至。 明日就是尾牙节。 ………… 十三家赶在尾牙节前,在曾经的兰李坊,清理了废墟,填平了泥沼,筑起高高的封神台,好在城内,在万众瞩目之下,宣告四方即任城隍。 而天上莲池仍黄多青少,妙心禅师好似已胜券在握。 祖师大度,特意在前一天,遣信使送来请帖,邀请李长安共襄盛举,愿意在他长长的封官许神的文书上,为麻衣城隍并部下几位大吏留下不轻不重的几笔。 “去,当然要去。” “台子都给咱们搭好了,为什么不去?” “为了今日,咱们冒了多少险,费了多少心,所以不但要去,还要早些去!” 刘府。 大伙儿已整装待发。 小七跃跃欲试:“胜负子攥在手里好些日,如今终于能落下啦!” 可李长安却笑着摇头。 “棋局都是人家摆的,落什么子也无益。” “要想赢。” 李长安环视场中,目光停在了场中唯一一个不属于城隍府的局外人身上,一个形容潦草的和尚。 “就得掀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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