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校尉问这问题,非他信了这世间真有神仙。
倘若苍天有眼,怎会让大地这般苍凉。
他这么问,不过是想要一个态度。
两年前曾有人言:“辽灭,似宋金之盟,实则引狼入室。”
去年又有人传:“燕山之累,乃金人颓宋之计。不出三年,恐有战事。”
十月初,大同密探来信,只有简短四字:
【聚粮大同】
军未动,粮草先行。
但凡有点兵家常识的,都知道这个道理。
粘罕在大同府搞这个动作,就意味着那人之忧要成真了。
而这四字情报传到这边,已是十月廿三日。
是太原府友人提前安排家眷南下避难,途径此地顺道递了封信,他才知晓的。
如今贪腐成风,连军中都逃不过。
雀鼠谷是河东路的咽喉要道,只要守住这里,就能将南北阻隔开来。
可见这里的三道关隘有多重要。
饶是如此,每月朝廷拨来这边的军资粮饷,仍是被层层盘剥。
那么太原府的厢军禁军又该是何等情形?
金军南下之后,怕不是自身难保。
太原府一旦失守,阳凉北关便是他们必攻关隘……
何校尉一想到守关的可战之力不足二百人,他特么就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三四天前,属下跑来汇报一件事:“给俺们送钱的沐神教,似乎不光有钱,还有大量的肉。”
当时都给他听懵了。
这年景这时节,能搞到粮都不错了,上哪搞肉?
那沐神教莫不是邪教吧,所谓大量的肉,怕不是人肉……
于是他派了一支小队去查,带回来的消息更让他懵逼。
【山有新城,三千人畜不顾严冬在山间刨土开垦田地。】
【劳工一日有三餐,食有酸菜土豆和肉,管饱。】
【另有酬,垦地一分得一斤粮,粮菜肉皆可选。】
这是第一道消息。
何校尉拿着舆图看半天,那个山旮旯哪来的城?
土豆又是个什么玩意?三千号人还三餐有肉管饱,谁家那么豪横?
【城有守军超三百,配弓弩长刀,穿戴精良甲胄者近百。】
【内城有小朝廷!】
这是次日送回的第二道消息,看得何校尉头都要炸了。
北有金人外患,内有反贼做大,然后自己手底下就不到两百个兵。
换谁来了都要掀开头皮挠一挠头盖骨。
那一夜他是真的一宿没睡。
通报上官?
理应如此,可当年方腊之事,又让何校尉有所顾虑。
他有远房表亲在分水县任职,方腊事发第一时间上报。
其率兵出城清剿,却不敌对方人数众多,只能退守县城。
但反贼人数实在恐怖,不得已退离分水县。
之后一直协同其他州县参镇压、围剿的行动,活跃在前线。
按理说他是有功无过的,理应褒奖才是,结果却落了个问责发配的下场。
那位表亲的上官,事发时临阵脱逃,事了后仗着职权之便夺取功劳,反倒升了官。
当真是可笑可悲可叹。
一想到那克扣粮饷的上官,何校尉暂时打消了上报的念头,决定接触一番。
因为在方腊搞事的时候,北方还冒出了一个宋江。
那货闹那么大的事,其实是为了能被招安做官。
万一沐神教那伙人也是这样的想法,那就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树敌。
说不好还能忽悠对方跟着一块抵御金军。
好巧不巧,陈茂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
“沐天尊受限于某种原因,不能远离初阳城。”
陈茂第二次强调这点,本意是阐述事实。
但在何校尉听来,便是推脱的说辞,心中不由生出了鄙夷。
只是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除非你能在沐天尊有空的时候,把金兵引到俺们初阳城来。”
要把人放进来才能打?
这到底是敢打还是不敢打?
何校尉哑然失笑:“饶是你们那有真仙坐镇,俺们也不可能让金兵通过这道关隘。”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两千套这样的甲胄,两千把你们那样的精钢长刀,两万石粮食,最好能多些肉。你们的事,不会从俺这传到官家耳朵里。”
这是试探,想摸一摸这沐神教的底蕴。
看到小孩的眉头紧锁,十分为难的样子,何校尉在心中松了一口气:想来他们的战力不会超过五百了。
他不知道的是,陈茂皱眉,只因他自己没法做决策。
而且两旬时间过去了,初阳城都没凑够100套甲胄,哪来两千套给他们。
这时脑海中传来声音。
》》“与他说,只提供材料,甲胄和刀由他们自己造。”
》》“再告诉他,如果他能说服阳凉南关和阴地关一同合作,粮食不限量提供。”
陈茂当即转述。
何校尉看着这孩子忽然眉目舒展,就猜到他有答案了。
正准备讨价还价呢,就听到对方答应了。
小屁孩,你晓得两千甲与两千刀是什么概念吗?
不限量提供粮食是你这么一个小屁孩能做决定的?
官家都没你豪横啊有木有!
不过何校尉也只是在肚子里吐槽而已,实际可不会管对方死活。
你有‘神使"这层身份,既然开了这个口,那就别怪俺了。
“你想怎样合作?”
“大量招兵买马,救这天下。”
李沐说得平淡,陈茂转述的时候也是没有任何情绪。
这是陈雨丰告诉他的,转述时要尽可能还原,否则容易触怒沐天尊。
而听到这个回答的何校尉,很想来个战术后仰。
方腊当年,打的也是拯救天下苍生的旗号。
这他娘的真是方腊二世!
如果李沐此时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反驳:你才是方腊,你全家都是方腊。
何校尉还价:“招兵买马可以,但这些兵必须在俺们手上。”
“你!……”
陈茂一听气极,这不等于平白给他们供养军队吗!
可是刚吐出一个字,脑内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
随行大汉十分恼火,替他把话说了出来:“俺们出粮,好处全由你们占去。怎这么没道理!”
“俺们是朝廷任命的军将,掌兵合情合理。俺们可以抵御金兵的理由扩编,你们沐神教又有何名义拥兵?”
“朝廷?朝廷何时管过俺们老百姓的死活!”
几名大汉破口大骂名目众多且沉重的赋税。
何校尉怎会不知,守关士兵里就有被迫投军的。
不过理解归理解,同情归同情,有些事他是不肯退让的:“那些事由文官管,俺们只负责守关,可别赖在俺们头上来。”
小民可不管那些,都是朝廷的人,你想撇开就能撇开?做梦!
眼见记名大汉又要火力全开,一只短小的胳膊制止了他们。
陈茂站起身,拱手行礼,而后才开口说话:“校尉说得有理,凡事讲个名正言顺。”
“供养军队乃大宋朝廷之事,俺们这些升斗小民自是不能僭越。不过俺们感激守关的各位,可以捐赠500石土豆聊表心意。”
“俺们还有一点点品质还不错的钢材,可以低价售于何校尉。不知道您要多少?”
何校尉听出了意味,问道:“你什么意思,想反悔?”
“这时笑而不语就可以。”
陈茂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搞得何校尉等人莫名其妙。
而他说完之后,做出了一个僵硬且难看的笑容,面部肉眼可见的变得通红。
何校尉觉得古怪,扫视几人,又找不出原因。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带有警告意味地说:“占山筑城,造甲胄练私兵,还私设小朝廷。小神使,别怪俺没提醒你,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不光你的父母兄弟得死,你的家族,整个村子,全都得死。”
陈茂斟酌了一番才回答:“山本来就是俺们陈家的,有钱了想住好点的房子不犯法吧。”
“周围的人过不下去了来投靠俺们,人一多总得有人管他们的吃喝拉撒吧,这也叫私设小朝廷吗?”
“至于造甲练兵,那是灵石县县蔚李成功负责的。他也是朝廷命官,未雨绸缪训练一些乡勇弄点小玩意武装自己,这也没问题吧。”
这一拳反击打得何校尉猝不及防。
尤其是兵甲之事,怎么就冒出了个县蔚?
如果这是真的,沐神教所做之事,那就无懈可击了。
污蔑乡野小民,顶多被训斥浪费时间。
污蔑官员,哪怕只是地方上的小官,那可是要治罪的。
看着对面神情中藏不住的得意,何校尉那是既不爽又感到诡异。
这小屁孩的表现和说的话给人一种错位感,不像是他说的。
这期间有人给他出谋划策?
屋里就这么多人,全程都在他眼皮底下,这怎么可能。
“假若出现逃兵,校尉如何处置?”
又是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何校尉已经看不懂对面的路数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做了回答:“轻则军棍,重则杀。”
“何为轻何为重?”
“战时临阵脱逃者为重,其余视情况而定。”
“比如此时有赵王李3人,隐姓埋名来俺们的初阳城定居,这算轻还是重?”
何校尉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凝视着少年的眼睛。
“原来你们早就知道。”
忽而他又大笑起来:“哈哈哈,原来那天过关的少年是你们放出来的饵!”
“说吧,设这么一个局让俺进来,你们有什么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