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十五年前,羌人围城,我十七岁。我的亲娘老子带我吃盐麸木,没有粮,就吃盐麸木,全城的人都在吃。那个东西不能当粮食啊,吃得好多人拉肚子,嘴巴烂得像破了脓的痔疮。围城半年,祖厉县的盐麸木被吃得干干净净。我的娘老子拉坏了肚子,在我眼前咽了气……”
冯腿腿抱住刘序的大腿,说到伤心处,哭得躬下身子,脑袋抵着刘序的脚面,看起来已经痛不欲生了。
刘序突然想起后世的一句话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十五年前的围城,自己的确一无所知,哪怕是曾经读书看过的惨绝人寰的景象,那也是纸面上的。
他蹲下来,握着冯腿腿的手,耐心地劝说:
“老冯,张济这是在逼我。他鼓动全城的人来向我讨盐,我如果不给,就成了百姓们泄愤的突破口。这府门迟早会被人攻破,后果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
“那咱们怎么办?祖厉县已经没有盐麸木了,早就被吃绝了。”冯腿腿哽咽着说,柳氏也在一旁抹眼泪。
“哼!”刘序站起身来,“这么点小事,还能难倒我?张济不知道我的本事,你冯腿腿也小看我?这就是个屁事。快,按我说的去做!”
柳氏走过来,嘟哝着,牵着冯腿腿的衣袖,两个人往第三进院子的厨房里走去。
刘序坐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望着天空出神。
他想:祖厉县的盐,要不是自己召集了5000多人的流民消耗,原本是够用的。
这5000多人,乌泱泱地在河滩上摆开来,且不说吃穿用度都在消耗祖厉县的有限资源,单是这股独立于张家坞堡的力量,也足以成为张济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再说了,自己从张家坞堡连挣带忽悠,搞回来了大几万的粮食,都喂进了河滩上百姓们的肚子里,张济怎么能开心?
他看得很透彻,张济利用祖厉县缺盐的危机,把祸水精准地引到刘府,这是在瓦解自己之前在城中百姓心里的影响力。
一山不容二虎。
他知道:城中百姓一旦闹起事来,城外河滩上缺盐的百姓们也不会消停。小小的一撮盐,就能成为张济撬动自己根基的支点,让百姓们百姓们把自己从祖厉县连根拔起。
当刘序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张家坞堡的张济也想到了这一层。
祖厉县城内发生的一切,都在张济的掌握之中,他全都知道。
并且,他已经派出家奴,向着河滩上的百姓们告知了好多次:刘序已经没有盐了,整个祖厉县都没有盐了。
傍晚的阳光斜照着张家坞堡,张济坐在坞堡墙头的太师椅上,含着一颗刘序赠送的小瓷碗里的冰糖,从墙垛口俯视着黑虎山下的祖厉县城。
一匹快马从城里疾驰而出,那是刘序派出来喊话的,这已经是第十拨了。
刘序的这种玩法,的确有些出乎张济的预料,但他只是哂笑了一下,感到有些被冒犯,并不太在意。
他的目光追随着冲上黑虎山的骑兵,脸上显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眼睁睁地看着那骑兵立马在坞堡墙下,冲着自己张大嘴巴吼了起来。
张济已经非常熟悉那一套喊话了,头脑里早就自觉播放起来了。
可是,这一次喊的内容,却变了:
“张大老爷,刘县丞倾尽全家所有的三斤食盐,化成盐水供全县百姓饮用。有请张大老爷一起喝盐水!”
“张大老爷,刘县丞倾尽全家所有的三斤食盐,化成盐水供全县百姓饮用。有请张大老爷一起喝盐水!”
张济这一回真的怒了。他不忍了:
“呸!”
随着一个“呸”字出口,嘴里的冰糖也喷射而出,打在那骑兵的头盔上“当”的一声。
骑兵一挥马鞭,张济眼睁睁地看见那粒冰糖滑进了对方的衣领里,随着骑兵跑远了。
“唉,最后的冰糖!我省着一直没舍得吃,听说价值好几斤黄金呢。”
张济目送着冰糖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了城门洞里。
随即,一股凉意从脚底产生,不是太阳西沉凉风吹来了,而是他感到了不安。
祖厉县城里,随风传来很清晰的喊声:
“谢刘县丞救命之恩!”
“刘县丞还是拿我们当人看,刘县丞还是在保佑我们。”
“跟着刘县丞喝盐水,我心里舒服!”
……
一刹那,原本死气沉沉的祖厉县城,竟然变得人喊马嘶,热热闹闹,活了过来。
总管从台阶上蹑手蹑脚走上来,侧着耳朵听了一阵,不甘心地说:“主公,患难见真情。咱们这算是帮了刘序一把,把他跟百姓们紧紧捆在一起了?”
张济冷着脸,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这下糟了,祖厉县城的人,更加记着刘序的人情了。这是救命之恩啊!可恨的是,他还邀请咱们喝盐水,把咱们跟一般老百姓对待也就罢了,主要是在夸大咱张家坞堡的无能啊!”管家忧心忡忡地分析着。
张济怒视着管家的一张老脸,要不是自己小时候吃了他老婆的奶,真想给对方抽一耳刮子。
“你知道什么?三斤盐就想收买人心?明天呢?后天呢?他刘序还能拿得出盐吗?”张济站起身来,冲着山下吐了一口老痰,背着手沿着台阶走了下去。
管家唤了一名家奴,将太师椅从墙头搬了下去,他自己连忙去厨房看饭食是否已经做好了。
半道上,与拿着硬弓射乌鸦的张绣迎面相遇,对方的羽箭却瞄准了自己。
“哎呀干啥啊,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管家立刻双手抱头,哀求起来。
张绣放下弓箭,走到跟前,悄声说:
“老鬼,告诉我,今天跑到咱们张家坞堡乱叫乱喊的人,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我叔跟我兄弟闹翻了?”
管家一甩袖子:“你个孩子管这事干嘛?”
张绣立即用弓弦勒住管家的脖子,直勒得管家翻白眼,喘不过气来:
“老鬼,最烦你拿我当孩子了。我都十三岁了。你要么告诉我,要么被我勒死。”
管家着急地双手乱抓着,好不容易扯开一点弓弦,连忙嚷道:“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你这个孩子!”
“让你再叫我孩子!”刘序松开手,在管家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祖厉县断盐了,主公逼着刘序交盐呢!”管家幽怨地看了张绣一眼,将事件的整个过程叙述了一遍。
“不就是盐吗?咱家多的是,少说还有一百多斤。何必为难我兄弟?”张绣挥着手中的弓,冲着管家发火。
“我有啥办法,都是主公做的决定。”管家被弓弦勒怕了,把责任全推到了张济头上。
“怎么办?祖厉县怎么搞起了内讧?”张绣原地转了几圈,到底还是拿定了主意,“我叔父并不是坏人,我兄弟也不会害我。我要去刘府,跟我兄弟商量一下。”
说完,刘序背上弓,向着马厩小跑而去。
“哎呀,坏了!”管家急得只拍巴掌,跺了跺脚,立刻去向张济汇报了。
张济被刘序扳回一小局,心里很是烦闷,又吐掉了一个价值几斤黄金的冰糖,更是窝火。
冯腿腿一说完,他立刻从墙上取下硬弓来,抽了两支箭,迈着大长腿,气冲冲地上了坞堡墙头。
“驾!”
朦胧的暮色里,张绣骑着马正绕着堡墙跑来,一拐马头,向着下山的大路奔驰。
“张绣!”
张济弯弓搭箭,向着张绣叫道。
“怎么了?”张绣勒住马。
“你这个叛徒,你想干嘛去?”
张绣挥了挥马鞭:“我从小就跟刘序玩,好朋友不能失去。张刘两家不能伤了和气!”
张济气得浑身发抖:“你个球长的娃娃,知道个屁。滚回来!”
“叔父,你迟早会后悔的。刘序将来一定是你的帮手。”张绣的坐骑跑了起来,在之字型路上毫不迟疑地奔腾。
“砰!”
张济拉满了弓弦,手一松,管家吓得脸色煞白,却见羽箭并没有出手,张绣也没有停留,很快就下了山,沿着山下的平旷地带向着祖厉县城疾驰。
张济目送着侄儿过了吊桥,进了城门洞,他叹息一声,以为太师椅还没有搬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啪!”
这一次,他结结实实地抽了老管家一个耳光,抽得老管家眼冒金星,当即放声大哭。
“他妈的,太欺负人了。我伺候了张家四辈人,活到老了,竟然被你们叔侄俩随打随骂。我不干了,我要去死,我不活了……”
管家嚎哭着,骂骂咧咧地下了墙头,哭声隐入后院里,渐渐地消失在了暮色里。
张济知道,自己的奶妈一定会来训诫。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这个奶妈了,从小把自己疼到大。
他坐在冰凉的地上,看着河滩上隐隐绰绰奔跑的孩子,燃烧的篝火;听着那嘹亮的歌喉,那是鲜卑人的情歌。
那些穷苦的人,竟然没有因缺盐而慌乱,竟然有一种穷乐呵的喜庆,无忧无虑。
他手扶着垛口,想站起身来,忽然听见台阶上传来声响,仔细一看,是卧榻多年的奶妈,正在艰难地往上来爬。
“娘,娘,孩儿我错了!”
张济慌忙跑下去,一把抱住奶妈,伏在老人的肩头,任由一双苍老的瘦手抚摸着自己的脑袋。
在这个世界上,张济一直撑着做硬汉,只有在这个老人面前,愿意回到童年,愿意展露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人,总有撑不住的某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