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郡的盐官,就是一个虚职。
东汉有一段时间放松了盐禁,允许地方上私人煮盐。武威郡也有一些碱滩,著名的如祖厉县的硝沟坪,但实在没有开采价值,只好上报了一个盐官的编制,表示盐务有了专人负责。
到了后来,盐禁收紧,不允许民间煮盐,个别地方的盐官却保留了下来,白白地领着一年六百石的俸禄。
这样的官,跟吃空饷没什么区别,只属于关系户。
大汉朝的各郡县,这样关系户就像是粪坑里的蛆虫,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吸食着民脂民膏。
武威郡的盐官,平常是不负责押运官盐的,都是派出十几个郡兵来,过了乌鞘岭,给鹯阴县和祖厉县送过来六辆车。两县各得三车。
祖厉县的官盐,张济能得一车,县寺及各路小豪绅得一车;剩下的一车,由五万百姓们几乎是论颗粒分了。
没有免费的官盐,有钱者多得。
既然以前盐官都不亲自来,祖厉县按照以往的接待规格,派个主簿也是合乎情理的。再说了,就算是他亲自来,也轮不到刘县长出城迎接,主簿也是可以的。
盐官年俸六百石,要是在一些小县城,见了那些年俸三四百石的县长,的确可以抖抖威风。
大汉朝的县官,治下有一万户以上的百姓,就叫做县令,年俸六百石以上,最高千石。有一万户以下的,则叫做县长,也就是三四百石。
祖厉县虽说有五万多人,但张家坞堡的两万多家奴,在户籍上只有300人。官方账册上的祖厉县只有1800户,因为其他的小豪绅也在虚报家奴,在上缴赋税的时候可以少交很多。
既然只管着1800户人,刘隽就只能当个县长了。然而,他的县长却是年俸800石的殊恩官。在一般的县令面前,都能昂首挺胸地叉个腰,别说是盐官这种小角色了。
原因无他,是因为在十五年前的那场羌乱中,恰逢段熲军中缺粮,当时像张济、韩遂等一众豪强都不知道情况,可刘隽有个表弟在军中管粮;第一时间知道消息的刘隽,不知是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竟然把全家的存粮都运到了军中。
转危为安的段熲,立刻为刘隽上报功绩。朝廷里有心赏他个县令,但查到刘隽的出身着实寒微,没什么家族背景,考虑到权倾一时的段熲的面子,就让他在狭僻的祖厉县当个殊恩县长。
“这个盐官从来不亲自送盐,他这次来,一定是别有所图的。”刘序在走到大哥房子附近时,对冯腿腿说。
冯腿腿说:“这号人就是白吃俸禄的,无利不起早,他来得的确很蹊跷。”
“张济的盐,他不敢克扣。既然说要把官盐减半,那一定是优先保障张家坞堡和有门道的富户。剩下那一半,按说是归百姓们的,他一定拿来要挟咱们了。”刘序坐在槐树下的太师椅上,自言自语地思考着。
“我好歹要让县长大人知道一下。”冯腿腿望着刘隽的屋子,思虑了良久,还是走了过去。
刘序是一点儿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费神,就算是武威郡不送盐来,他手头还有三百斤精盐,比黄乎乎的官盐要纯净得多。
祖厉县的硝沟坪,是能够产盐的地方,只不过大汉朝的采盐工艺太落后,只当做碱滩荒废着。
张济发飙的那天,刘序带着阿狗及一众家奴,在硝沟坪忙活了五个时辰,人多力量大,不但搞到了五百斤精盐,还分离出来了三百斤芒硝。芒硝不但可以入药,还能制作火药。
这两样宝贝,离了祖厉县还真一下子凑不齐全。祖厉县虽然穷,倒是有这种天赋异禀。
“球个盐官,还想让老子去迎接?你告诉他,我死了!你戴着孝去见他!”
果然,刘隽发飙了,一把拉开门,从屋子里扔出来一块白布来,兜头丢在冯腿腿的脑袋上。
“砰!”刘隽关上了门,依然还是骂骂咧咧,“有我弟在,这祖厉县翻不了天。我看他能在城外待多久。”
冯腿腿被骂得昏头涨脑,只觉得满鼻子都是香味,扯下头上的白布来,却是一个肚兜,还挂着两根青丝。
凉州羌人多,审美上偏爱白色,月氏和鲜卑女子又是个顶个的白,穿肚兜也是白色。
冯腿腿是过来人,一看就认得,双手捧着肚兜,捂在鼻子上一闻,就看见刘序的窗户纸洞孔里,有个美人儿的眼睛幽怨地看着。冯腿腿咧嘴一笑,装在袖筒里,没事人一样地走了。
“你倒是没有白跑?”刘序笑着说。
“又能让我舒服好多日子了,就是不能让老婆发现。”冯腿腿有点尴尬地笑着,已经在考虑着往哪里藏肚兜了。
刘序瞥见虫虫从第一进院门口走了过来,担心冯腿腿猥琐得过了头,就让他去忙,他把眼前的另一张太师椅挪了挪,等着虫虫坐下来。
“哥哥。”虫虫笑着,坐在刘序的身边。
“城里都在说,盐官在城外闹脾气。对门张家的老婆子,说咱们又触了霉头了。依我看,这并不是个事。”虫虫坐得直直的,谈吐很清晰。
“那什么才是事儿呢?”刘序欣赏地看着虫虫。
“哥哥让我管账,我也是留了心的。第一件,是城内百姓的活路,眼下河滩上的百姓,都有了活路。第二件,人还得识字读书。三皇五帝以来的道理,都在书上。”
刘序心中震动,有心想考考虫虫什么是三皇五帝,又觉得实在太过可笑。这不跟茴香豆的茴有几种写法是一样的吗?
他盯着虫虫,看着他清澈眼眸中的灵光,已经确定这丫头绝不是个普通家门里教养出来的孩子。
世家豪门会教给子弟经史子集,但这种对黎民百姓的关注,是任何一个世家都教不出来的。他们教给孩子的,只是剥削、吃人。
“我问主簿大人了,城内有富户11家。7家是商户,4家或者靠着县寺吃饭,或者有外出做小吏的子弟,加起来有六百多口人。剩下的1000多人,除了靠着城内的小地主过日子,再就是给胡商、给张家帮帮工,也有抢劫、偷窃的。”虫虫从袖筒里拿出一张草纸来,并没有打开,却头头是道地说着。
“妹妹有啥想法?”刘序这一回,可是真的在考了。
“我想嘛!”虫虫拉长了调子,“祖厉县是哥哥的眼皮子底下,得让大伙儿过得好。不然呢,现在到处都乱,县里乱起来,咱们就没好日子过了。”
“你是想让我像养活河滩上的百姓那样,把城里的百姓都养起来?”
虫虫打开草纸来,说:“这是我昨天记的,十五个木工每人50斤麦子,三个组长一百斤,中行月一百五十斤。这就是一千两百斤。后园子里建坊的二十个工人,一共200斤。制粗糖的三个婆子一共30斤。制白糖的四个鲜卑姑娘,每人十斤共40斤。做衣服的沮渠咩咪一天五十斤,八个姑娘每人十斤共80斤。这些加起来一千六百斤。昨天卖出的三套桌椅,就得了12斤黄金,一万斤麦子。
“再要加上河滩的百姓一天吃4000斤,府里的家奴们吃掉50斤,胡车儿和飞熊军吃掉200斤,总共还超不过6000斤。咱们家后院里的四个仓库,每一个能储粮4万斤,马上就全都满了。最好在县寺里、河滩上再建一批,至少得再建十座储粮10万斤的仓库。”
刘序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收集粮食的能力,如此之强。
“有这么多吗?”
虫虫笑着点头,将手里的草纸折叠起来,又从怀里取出来一张信札,说:
“阿狗给的。并不是公文,我提前看了。不怪我吧?”
刘序看信札的封口上,写着“金城韩世兄敬”几个字样,立刻就知道是韩遂派人送来的。
他伸出手,想接过信札来,虫虫到底是个孩子,调皮地一躲,说:“我话还没说完呢。这城里百姓的活路,你个大巫师管不管?”
刘序靠在椅子上,摸着下巴想了想,说:“河滩上的百姓,我没有白养活,一直在让他们干活。城里的百姓嘛,我也会让他们有活干。韩遂留下来的产业,还有咱刘家的酒楼、杂货铺、纺织作坊,也都要新建,好好地运转起来。”
虫虫将信札放在刘序的手里,说:“哥啊,一口吃不成个胖子。还是一步一步来吧,先重建刘家酒楼,你不是拿手做饭吗?等酒楼建好了,胡商也就有地方住了,再重建韩遂的大杂院。”
“是这个理!”刘序打开信札来。
看完了信,刘序将信札叠好装进怀里,看见虫虫盯着自己看,便问:“今天是哪一日?信上说,韩家派人在三月十九日到来。”
“就是今天。来的可是韩大小姐呢,脾气怕是不好啊!”虫虫笑得不像个小孩子,眼神里流露着一股子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