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喜欢春天的早晨,空气里都是希望的味道。梨花朵朵盛开,下面是读书的小虫虫。
可是,外面怎么还有人的哭声呢?
“是张家的一个家奴,一大早就趴在门上哭。”阿狗说。
这也多亏了是在刘府的门口,要是换做其他人的门口,大清早有人这么哭,腿早给打断了。
刘序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朝门外走,阿狗跟在身边,说:
“对门那个张家老婆子,一直在骂,说是在给他哭丧,已经派人报到张家坞堡去了。”
也真是纳闷,为什么张家的家奴,要来刘府的门上哭。
刘序百思不得其解,还没到府门口,哭声已经非常清晰了。
“命苦啊!你就这么走了!呜呜呜呜,你是我老婆!我是你丈夫!你死了,我活着,我活个屁啊……”
府门推开,刘序看见了一个烂泥一样的人,浑身脏污,跪在门口的台阶下。
“你怎么不早点出来啊!要不是冯腿腿拦挡着,这种苦命鬼,我早就打断腿了。”张家的老婆子,恶狠狠地咒骂着。
“得了吧!要不是张家坞堡收留,这苦命鬼的日子,你老人家没有体验过?”刘序毫不客气地说。
“你敢这样说我?我可是老人。”
“只是年龄大了,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吗?”
说着话,他蹲下身子,拍了拍跪在面前的人:“别哭了,怎么回事?有什么难处?”
“我老婆死了。一觉醒来,她在我的怀里冷冰冰的。没了老婆,我不想活了。”
那人抬起脏污的脸来,刘序立刻就认了出来。
“你是朱八八。前几天……”
刘序不会记错的,前几天,就是这张脸,疯狂地活跃在自家门口,就是在这同一个地方,伙同其他的张家家奴们,煽风点火,各种起哄,就差直接闯进府里打砸抢烧了。
“就是我,大人。我受到报应了,老天爷夺走了我老婆。大人,我不是情愿的,我是被逼的。不然的话,张将军会杀了我全家,他真的做得出来。大人,我一个家奴,我没得选啊!”
“现在,我老婆死了,留给我三个孩子,我一个都拉扯不活。你是真神,多少百姓都在祭拜你……”
刘序立刻挥了挥手,冷着脸说:
“别提祭拜这事。我问你,张济的确是逼迫你来了,但在这府门口,又是谁让你跳得欢的?扪心自问,你还能想起自己当时的嘴脸吗?”
“想得起来,我全想得起来。我不是人,我给你县丞大人交个底。我就是为了活命,为了在张济面前讨个好,得个赏,养活我的老婆孩子。穷人不下贱,但有了老婆孩子,人就不得不下贱……”
“别哭了。我不怪你了。走吧,咱们去看你家看看。”
阿狗站在一边,原本是气得攥着拳头的,被朱八八这一番话,也说得心软了。他很快就牵来两匹马来,自己与朱八八骑着一匹,刘序骑着一匹。
张家老婆子,被刘序怼得哑口无言,只是靠在墙角瞪眼珠子。
三个人出了西海街,刚来到清凉街,就看到城门口进来一匹快马,是张家派出的家奴。
张家的家奴,有2万多人,能在张家坞堡伺候的,才算是真正的家奴,像朱八八只能算是农奴。二者的地位,非常悬殊。
“大人,带着我们张家的家奴,去干什么?”
阿狗立刻冲到面前,毫不客气地说:
“你再用这种口气说一句试试?”
那家奴稳了稳神,吐出一口浊气,说:“大人,听说我们张府上有家奴,来到贵府哭闹。少主人让我来问问。”
“他老婆死了,哭到我府门上了,我想去看看。”刘序的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大人,朱八八是张府的木匠。就算是他死了老婆……”
“闭上你的鸟嘴。去告诉张将军,如果我昨晚给他的药还管用。就用这朱八八全家性命,一人换一粒药。滚,快去张家坞堡报信!”
说完,刘序挥鞭催马,对于这种没人性的家奴,他是非常的反感。
张家坞堡是怎么培养出这种只为主子而活的家奴的,朱八八死了老婆,也没见他宽慰一句,却只抓住朱八八的木匠身份,还不是因为这个人有手艺,有用?
再说了,朱八八这小子,几天前还不是只为了主子在跳?大汉朝这风气,自上而下,人都是在为主公而活,也在为主公而死。
朱八路呜咽着,纵然祖厉县的野花儿都开了,城郊外的杏树也都燃起了粉色的、白色的花冠,刘序还是没有心情观赏。
在这个时代,春天里,依然不知有多少的人家在哭泣。花开花的,人活人的,竟然美与苦互不干扰,更显无情。
拐过了一个山坳,在刘序的面前,展开了一个狭小的山谷。
山谷里,几十个茅草屋静默着。散落在屋子周围的,是一些赤身裸体的人,老老少少都有,堪称是野人的部落。
人体的美感,只有健康富足的时候,才有神秘的吸引力。眼前这些焦褐色的人体,瘦巴巴的,只能让人徒生怜悯。
与张家坞堡富丽堂皇的环境相比,这里就是人间地狱。但正是这些沉默的、随时会死掉的底层农奴,支撑起了张家几百年的上层生活。
鹯阴县那边,还有张济的一些产业,据说良田也有十几万亩,农奴不下万人。
前世七年的扶贫经历,让刘序看不得眼前的场景。
“爹,爹!”
在阿狗的马蹄下,突然传出一声悲怆的叫声。
朱八八立刻滚下马来,从马脖子下抱起来一个孩子,不过是五六岁,浑身沾满了泥土,眼泪在脸上的尘土里流出两道印痕。
“我的儿!”朱八八搂紧怀里的孩子,撒丫子向着一间茅草屋后奔去。
阿狗担心刘序嫌弃这种场合,却见自家县丞大人已经下了马,也在尘土中随着朱八八小跑着。
他们在一个破旧的山洞门口停住脚步,鼻子里就闻到了一股儿霉味。
透过春天烂漫的阳光,渐渐看清洞里乱七八糟的陈设,靠墙的一张木板上,躺着一个人,正有一个婴儿趴在上面,沉沉地睡着。
刘序立刻就想起了河滩上的那些百姓,他们已经住在了整齐干净的土坯房里,每家都有院子,院前还有一小块菜地和打谷场,甚至每家都有猪圈。
“大人,要不,咱们去外面?”
山洞里的味道,实在难闻,再说了,阿狗也不想让刘序见到死人。
“我是搞扶贫的,穷人是我的基本盘……”刘序讷讷地念叨着,语气很低沉。
朱八八显然是很爱自己的老婆,他伏在木板旁,搂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哭得很无助。
刘序走到跟前,这才清晰地看见了木板上躺着的女人。准确地说,应该还是个女孩,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跟韩香姊不相上下。
女人很瘦,颧骨立得高高的,一张脸是蜡黄的,还带了一些惨白。
他摸了摸女人的手,的确已经凉了,再摸了摸女人的鼻孔,似乎有一丝热气,又似乎全无气息。
朱八八看着刘序的动作,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拉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一起哭道:
“大人啊,你是救苦救难的大巫师。我老婆是不是还有救,是不是还能活过来?大人,我愿意拿我的命,换我老婆的命,只要你能救活她。孩子不能没有妈啊……”
刘序没有做声,手搭在女人的脖颈处,仔细地感受着她的动脉。直觉告诉他,这女人还没有死,或许只是因为产后营养不良,再加上奶着一个孩子,可以说是虚脱了。
半晌之后,他隐约感到了一丝脉动,心中立刻涌起了巨大的喜悦。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对阿狗说:“快,去府里。把我屋里的那个背包拿来,你知道是哪个包的。”
“是!”
阿狗的眼里噙着泪,这洞里的情况,像极了自己母亲死亡前的景象,那是家破人亡的一幕,只留下了他一个人。要不是遇见了刘序搭救,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他这个人了。
骑马出了山谷,阿狗只感到胸膛滚烫。县丞大人既然让自己去取包裹,八成是有救活病人的希望。
什么是希望?身为一个羌人少年,阿狗太懂得了。希望就是命,就是还能活着,就是有人从狗食盆子里舀出来一碗馊汤,递到走投无路的人面前。
他的马很快,不久就又出现在了城外。姑臧城来的盐官,正在帐篷外用青盐擦牙齿,看见阿狗策马跑来,立刻叫道:
“告诉你家县长,要是再不出来迎接,我就载着盐,去太守那里告状。”
阿狗没有停留,马鞭轻挥,眨眼间就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一大群人聚在一起,阿狗老远就认出来了,是河滩上的百姓们。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百姓们一看是阿狗来,都激动地围在马前,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村长,我们现在住上大房子了,也有地了,老婆孩子都有着落了,可是好几天没见县丞大人,我们想他啊!”
“村长,我们都归你管,也感激你带领我们干这干那,但好日子终究是县丞大人给我,我们就想见见大人,磕个头,了一了心愿。”
“又不让我们见大人,又不让我们立塑像祭拜。做人不能忘本啊,我们晚上睡在大房子里,盖着大人送的被子,良心他不安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