戍时,雾山之顶。
一圈气泡般的雾墙屏障,将山顶一方地界扣盖。
忽然。
三道身影穿墙而入。
那毛色缀着斑点的身影,当即是囫囵翻滚出去。
另两道身影,则缠作一团滚了几圈。
两人狼狈停下去势,莫诳语尚来不及道句“失礼”,便撇过脸去,又是大口鲜血呕出。
“莫兄!”凌冲急忙忙冲上前来,“莫兄你怎样?”
“不妙。”夜神月也起了身,当即掀开兜帽来,埋头细细察看,“他硬顶了孔爵爷一招,怕是凶多吉少了!”
纤指划过莫诳语胸前,只一遍就察觉出里头肋骨尽断,脏器想必也烂成了一团浆糊。
没当场横死,却都算他命硬了!
可紧接着……
那胸腔猛地一鼓,骇得夜神月素手急收。
“老天!”凌冲循声去看,当即惊呼起来:“莫兄竟有这般强悍的体魄?”
只见那胸腔咔咔作响,吹气似的接连鼓胀起来,不一时便恢复完好。
他二人都不曾见过莫诳语超速愈伤的本事,自然惊得失态。
俄而。
那般骇人伤势,已全数愈合
“呼……”莫诳语这才撑地坐起喘顺口气,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怕是又短命了几日啊……”
回雾山的路上,他曾拿出影神图来翻阅过。
这便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寿元”一栏的数字不对,明显少了十几日。
除非鬼市时间流速与外头有分别,否则难以解释。
于是他也曾抽空问过凌冲夜神月两人,才晓得鬼市里外的时间流速不会有大分别,至多抻长一倍。
那只有一种可能……
便是与虎先锋缠斗时,屡屡受伤又极速恢复所导致。
自己这远超世间认知的伤愈速度,实则是以“氪命”为代价的!
遥想当初发现这本事,犹在孩提时,皆因犯了大错,遂遭养父毒打。
可那时不曾注意过影神图的效用,养父也不是天天将他打得要死,自然没能发现这点。
眼下晓得“重伤即是氪命”,却教他有些畏手畏脚,不敢轻易受伤了。
可话又说回来。
方才那情况,受伤短命,总好过当场暴毙。
也恰好,想试试新神通的效用,遂才那般应对。
若将这“铜头铁臂”的神通再注入业果,质变一番,想必能来个出其不意……
就在他沉思时。
“莫兄,你可还好?”凌冲悠悠问道。
“无甚大碍。”莫诳语摆了摆手,又看向夜神月。
“月姑娘,此番能突围上山,全仰仗于你,该是诳语道声……谢……谢……”
话说一半,他才注意到……
夜神月已掀开兜帽,露出脸来。
俏脸真是白得晃人,琼鼻小口丹凤眼,标准的美人胚子。
而眉宇间之英武,较男子也不遑多让。
只是……
一双红瞳浓得似血,睫眉秀发无一不白。
这可算是个稀奇的面相。
见他愣神模样,夜神月这才回过味来,连忙撇头遮脸。
兴许是心中慌乱,竟也不记得戴回兜帽。
“呵……”凌冲也适时一笑,“这般,你便晓得为何她实力惊人,却还只是个小旗官了吧?”
莫诳语满是疑惑,“只因这白化病?”
“白化病?”凌冲砸吧着嘴,“倒是个新鲜词儿,听着似个挺常见的病症。”
“倒也不算常见……”莫诳语抠着脑门儿,尽力回想那尘封的前世记忆,“似乎是个遗传病来着,且没得治,患者多有畏光迹象。”
“无怪月姑娘始终罩着这斗篷了,原是因为畏惧日照。”
夜神月默不作声,只将兜帽规规整整又戴好。
想来,她也不愿让别人见自己这般模样。
如今这世道,除却长安城有大包容,余下地界,对外人终究是有些排斥的。
更遑论这么个“迥异”的外人。
啪!
正胡思乱想时,远远一颗小石子飞来,正中莫诳语后脑勺。
一句铿锵有力的话语随之而来。
“既回来了,便不要在那丢人现眼,还不快快过来吃饭?”
三人回头。
见一形容枯槁的老人倚在小院门边,身子佝偻似一条老犬,须发披散活像个乞儿。
老者身后,正是矮了半个身子的雾山土地,正神色凝重地嘬着烟杆子。
这便是曾经鼎鼎大名、教妖王避世不出的狠角色——“火行尊者”?
凌冲与夜神月不禁有些难以置信。
虽两人都只听说过这位的名号,连肖像都不曾见过。
盖因武后曾下令将“乾坤五行”肖像全数销毁,这大夏的年轻小辈们,便都不曾见过其形容样貌。
可到底是反差强烈,着实难将眼前枯朽老儿,与曾听闻过的那些个名号串联起来。
“还吃个甚么鸟饭?!”莫诳语起身喝道:“你可知这山里是何情况,还不快些收拾细软,随我一道……”
“不必了!”那老者却震声打断,“我晓得是甚情况。”
“照你儿时常言,莫在那里逼逼赖赖,随老子过来便是。”
这话可教三人摸不着头脑。
“你晓得?”莫诳语简直要气笑了,“晓得还吃甚么饭?断头饭么?”
那老者却不多做纠缠,只轻轻锤着老腰,转身就往里走。
“你小子,打小就讲话不中听,‘践行饭"不好听些?”
路过雾山土地时,见祂长吁短叹,烟杆子嘬个不停,瞧着很是烦闷。
莫诳语气急,边是骂骂咧咧喊着“老东西”,边是大跨步追了上去。
没得法子,凌冲与夜神月也只好跟上。
不一时,来到这座木屋的主间。
室内装潢简单,甚至简陋。
只一张竹篾方桌,四张竹椅,房梁上零零散散挂了些风干肉。
桌上却满是佳肴,热气腾腾似刚出了锅,红红绿绿满是辣椒,而非茱萸。
前世里这东西是甚么时候传进中原的,莫诳语记不清,但肯定不是这个时候。
他只晓得自己特好这口。
看来养父莫如火也晓得。
“坐,都坐。”老者大咧咧坐上竹椅,拿起酒壶悠悠然斟酒。
旋即,将酒杯递向将将落座的莫诳语。
“来,咱父子俩不曾共饮,这一杯……且算是为我践行。”
莫诳语黑着脸,不去接酒。
“你这是搞甚么名堂?”
老者也不气恼,只美滋滋将杯中浊酒抿干,眯眼回味良久。
而后才道:“诳语,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