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诳语此行,本是需要排场的。
眼下却不怎想要了。
因这排场形式属实太俗,俗得充满既视感,教人鸡皮疙瘩连串起。
可木已成舟,他却不要也得要。
便在马上拱了拱手,装作洒脱朗声道:“这般排场,却是折煞老夫,不过心有所想来潭州看看,可担不得甚么‘共度佳节"。”
来潭州路上,他已从八骏等人口中了解过,养父莫如火在传闻中是个怎样之人。
却发觉各式各样的印象都有,唯独一个词避不开去:“喜怒无常”
这实在是个顶好的特质。
即是说,无论莫诳语做出何等行为,都可以用“喜怒无常”遮掩过去。
于他扮演自家养父这事,是个大便利。
索性莫诳语便临场发挥了,只需注意好养父莫如火生平经历,莫露出马脚即可。
那赵功名听他这般说,顿也是识趣发笑,“火行尊者盛名远扬,能来潭州,是我等服气,恰逢上元佳节,更是双喜临门,如何不教潭州百姓欢欣?”
语毕,在场人海一阵喧嚣,齐呼“火行尊者,威名盖世!”
莫诳语心下觉着好笑。
这在场百姓,想是泰半都不晓得何谓“火行尊者”,不过是接了些赏钱,又被有心人挑拨,从众而来罢了。
就比如,所谓“盛名远扬的火行尊者”,却顶着张俊俏的小郎君样貌,现场竟无一人表示疑惑。
本就是拿钱办事,讲那么多作甚?跟着吆喝便是!
他遂也装作却之不恭,拱手向四方,微笑中泰然自若。
待得一众喧哗渐止,赵功名引人迎上前来。
“尊者,这位乃是潭州县令,已在任十年有余,早有听闻尊者威名,尊者将至,他虽知莽撞,但还是想与尊者混个面熟。”
说话间,他身旁那位髯须男子已恭敬叉手,乃是大夏朝堂正礼。
“小吏章有余,见过尊者。”
莫诳语回想了些前世领导的语气,有样学样道:“好呀好呀,这潭州城有章县令带领,端的是安居乐业,国泰民安,好事好事……”
“小吏职责所在。”章有余腰身更弯,“尚有诸多做得不好之处,还请尊者海涵。”
“无妨,饭一口口吃,路一步步走,切莫一蹴而就。”
莫诳语觉着自己渐渐上手了,这种官僚套话是张口就来。
赵功名又引了另几人上来。
一一介绍过去,都是潭州斩妖司百户、试百户,且都算是来混个脸熟。
莫诳语也一一点头示意,不动声色。
而后,到了最后一人。
“尊者,此乃百户李昭,实在来说算是小人前辈,曾是潭州千户。”
那人便也恭敬叉手,“小人李昭,见过尊者。”
莫诳语眸子一亮。
“哦?你便是李昭?”
“亏得有你差人来寻老夫,否则老夫定难寻到这儿来。”
“见你倒是一表人才,孔武有力,为何又不做千户了?”
话音刚落,李昭动作僵了一瞬。
他是知道莫诳语真实身份的,也知他眼下是在扮演旧火行。
可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却是他不曾想到的。
但他不似赤骥那般愚钝,脑子算得上灵敏非凡。
便迅速应道:“小人犯了错,愧对潭州百姓,让出位子乃是应当。”
“何等大错,补上不就结了?缘何非要让出位置?”
李昭心中疑惑,却还是原原本本道:“小人只知办事,却忽略了人情世故,致使斩妖司同僚怨声载道,有貌合神离之嫌。”
“故而需下放,好些了解同僚们,弥合彼此嫌隙。”
听到这里,莫诳语点了点头,装模作样“嗯”了声。
倒是挺上道,很快就将话题引过来了。
“无怪……”他顿是一脸了然,又显出些许喟叹,“无怪会有这事了。”
赵功名微笑追问:“不知尊者所指是何事?”
莫诳语却不答他,只是昂首四顾,朗朗开声。
“诸位,可知后头这板车上是甚?”
人群面面相觑,这才露出该有的疑惑。
那板车上盖着黑布,只瞧见里头晃晃悠悠的,鬼晓得是甚?
可紧接着,有些个屠户肉贩,却瞧出了不对。
那黑布上头,偶有几只蝇虫飞舞,嘤嘤作响。
板车边缘那干涸的褐色,亦是怎么看怎么眼熟。
莫诳语便回头,朝夜神月轻轻颔首。
“小娘子,便揭开来让诸位瞧瞧。”
夜神月起了身,扬手一掀,黑布呼呼翻卷开来。
哗~
顿是一片哗然。
“是死人!”
“好多死人!莫非是教妖类袭击了?”
“直娘贼,有多少年没见过这般惨状了!”
“你们再瞧,那飞鱼服……是斩妖司的差人!”
而斩妖司一众,待瞧清楚那些个尸体样貌后,顿也是齐齐惊疑。
众百户交头接耳中,唯独赵功名与李昭脸色不太好看。
赵功名自不必说,自家表亲赵子誊便叠在尸堆最上头,脸色如何能好?
李昭却是觉着,莫诳语做得有些过火。
他与赵功名里子虽有嫌隙,却始终保持着面子上的和睦,不曾有过分毫争吵。
最多四下无人时各自阴阳几句。
李昭自晓得,赵功名差使赵子誊去对付莫诳语,也知这事有惊无险度过去了。
却不知这事细节,也不知一粟河边发生了什么。
对莫诳语这般杀人晒尸之举动,更是费解。
莫诳语也不看两人反应,只向四周百姓扬声:“诸位,可瞧见此乃斩妖司官吏?”
“这群孽障,于老夫来这潭州半途,欲行不轨伏杀老夫,便教老夫随手宰了。”
“彼时老夫便觉着不对,俱是斩妖司来人,缘何一边恭迎一边伏杀?”
“眼下听李百户所言,老夫算是晓得了。”
话说到这里,他将目光斜下,朝李昭露出一脸玩味。
“原是斩妖司‘貌合神离,心有嫌隙"啊……”
“却不知,是哪边迎老夫,又是哪边要杀老夫?”
此一时,李昭埋首便道:“回尊者,乃是李昭差人去迎。”
埋在臂弯间的眼神,却陡然露出厉色。
“而那尸堆最上头,小人若没认错,似是赵千户之表亲,赵子誊。”
他这厉色,却不是下了狠心要与赵功名撕破脸皮。
反是因莫诳语当众逼其表态,令他不得不先声夺人摘出自己。
如此,便不得不与赵功名撕破脸皮。
是以心中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