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这番话一出,便听得一阵轻声哗然。
在场数百双眼,俱是向赵功名投去。
章有余下意识横挪一步,神色讷讷不知如何应对。
赵功名身后众百户,亦是埋头不语,时不时抬目偷瞥。
却唯有赵功名,紧绷的神色渐渐舒缓下来。
“竟真是如此……”
他呢喃自语着,忽又嗤笑着露出苦相,“我本还心存侥幸,只当是表侄年轻气盛,一时猪油蒙了心。”
众人见他摇了摇头,却回望身后李昭。
语重心长道:
“李昭啊……当时你便不该与他交恶。”
“我这表侄本就娇惯,打小便睚眦必报,彼时我却说过,似你这般动辄打骂下属,易招闲言碎语,更恶了上下之情。”
“你却说说,当着众同僚,你将他骂得体无完肤,可不招人记恨么?”
“当时不单是我,便是身后几位百户,也苦言相劝于你,你却非不领情,依旧我行我素,嘴瘾过了不少,可曾想过后果?”
话越是说,李昭眉头越是紧皱。
赵功名所说,确有其事。
可彼时是赵子誊有错在先,又仗着千户表舅之名,当众指斥于他。
他遂回嘴了几句。
可怜赵子誊嚣张跋扈乃是好手,明枪暗箭却落下乘,顿被当众骂得体无完肤。
于是赵功名下场拉偏架,众百户也急于讨好,便帮着赵子誊说了几句好话。
便是这么件小事,眼下教赵功名拖出来作了文章。
而他这篇文章,显然还未到结尾。
又见他摇头长叹,面露悲悯,“却是我近亲远贤了,我这表侄也是不对。”
“因一时口角心中记恨,已是小人作态。”
“因着记恨,更擅用职权差使同僚行刺火行尊者,欲嫁祸于李百户,更罪无可恕。”
说着他原地转身,目光向四周扫去。
“诸位,此事是我有错,管不住下属指斥构陷,更管不住近亲飞扬跋扈。”
“我愿回禀长安指挥使,事无巨细一一呈送天子,断不会让个人嫌恶影响斩妖司之职责。”
“彼时是去是留,自有天子定夺,斩妖司指挥使定也能给诸位一个交代。”
一众百姓交头接耳,脸上竟都有些惶恐与不舍。
而后有人高声疾呼:
“赵千户不可呀!眼下岳麓山动向诡异,恐有跨江攻城之凶险!”
“是哩!赵千户你这一去,若岳麓山群妖齐出怎办?”
“我等好不容易休养生息数十载,却要教岳麓山的孽障们再毁于一旦么?”
如是一一开口,人声鼎沸。
才听出来……
不舍是假,惶恐是真。
莫诳语始终坐在马上,只望着赵功名那伟岸背影,默不作声。
脸上微笑,心中冷笑。
好一个赵功名……名字倒是没取错。
沽名钓誉非等闲。
为了这份功名,表亲随手可舍,更使一手苦肉计,又将李昭构陷一番……
切莫以为百姓有多聪敏。
真有那细细观想者,本就十不存一。
惯常是上头说什么他们信什么,旁人讲什么他们听什么。
向来如此……
所谓“从众”,不外如是。
而眼下听赵功名所说,众百姓也理出了一条清晰明朗的线索。
起因乃是李昭与赵子誊当众交恶,赵功名出言劝解,却不见效。
遂引得赵子誊心中记恨。
赵子誊又得知李昭派人去迎火行尊者,便怒向胆边生欲要行刺尊者,教李昭难堪。
尊者自是勇武非凡,将行刺者一一斩杀。
死人开不了口,骂也无济于事。
于是这骂名,还得由活人来背。
众百姓们对李昭的印象,便不会太好。
于他而言,这是重回千户之位不小的障碍。
若在前朝,他大可不顾民怨,上便上了。
可此朝天子,最是不喜在宫中听到“告御状”三字。
听了便要光火,光火便要杀人。
要杀谁,不言而喻。
念及此处,俨然已将李昭逼急了。
于是乎,他将眼神递向莫诳语,眼中警告不掩半分。
旁人不知,他可晓得。
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火行尊者”,不过一孤苦养子罢了。
我亦有你把柄!
莫诳语自然能看出这层意思。
他却很无所谓。
早便说了,他假扮“火行尊者”,本只想恶心下赵功名而已。
且这层身份,于他李昭实则是有利的。
戳穿与否,他却要好生掂量才是。
眼下这般情况,他便更是束手束脚,轻易不敢做出傻事。
而赵功名,在接受完百姓挽留之后,又向莫诳语躬身叉手。
“尊者,此事乃斩妖司之过错。”
“素闻尊者年少风流之事,知尊者偏好美酒美人,小人欲替不争气的下属与近亲赔罪,设宴香花楼款待尊者,烦请尊者施与几分薄面。”
“可,且引路吧。”
莫诳语说着,却又回头,“却是忘了,这些个人,你当如何处置?”
赵功名神色肃正,朗声下令,“斩妖司听令,赵子誊心思狭隘,因一时口角心生怨恨,犯下行刺尊者这般大错,幸而尊者武力超群,毫发无损。”
“可死罪难逃,今将赵子誊等一应尸首悬门示众,既是警示斩妖司同僚,亦是与潭州百姓一个交代。”
“往后,我不想再听有人议论我斩妖司貌合神离,可省得?”
众百户齐低头应声:“喏!”
李昭自也只能低头。
“李昭,悬尸之事由你来办,我先带尊者往香花楼,你办妥了紧随其后。”
赵功名说完,笑嘻嘻上前牵住莫诳语马绳,头也不回便走了。
只留下李昭愣在原地,受一众百姓指指点点。
“昭哥……”赤骥下马上前,犹是懵懂不知发生何事,“这是个甚么情况……”
边上绿耳屡次欲言又止,到底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沉吟良久,众百姓也渐渐散去。
李昭黑下脸来挥了挥手,“将这些尸首悬门示众。”
说完竟是连夜神月那边都顾不上夸奖两句,便转身离去。
只留得赤骥原地懵然,绿耳沉眉默默长叹。
“你瞧。”凌冲忽地冲夜神月嗤笑起来,“到底是‘非我族类",你涉险将乃公逮回来,他却不闻不问,觉着理所应当。”
夜神月沉吟良久,这才轻声苦笑。
“我等斩妖司,职责所在罢了……”
这话她曾说过无数次。
这一次,却说得不那么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