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内城。
雨势渐缓,乌云飘散。
只余阵阵冰润冷风,尚在胡乱吹拂。
火行郎凶狠斩杀毒虺郎君过后,便将目光扫了一圈。
那冷冽半阖的眼神,直教人心头惊悸,众皆疑他意犹未尽。
如是良久,满场沉寂。
待得莫诳语又掏出影神图来,将视线落回小册子上,众人这才得以喘顺一口气。
眼见得,火行郎那手仿佛没入纸页,又从中掏出个药丸大小的物什,仿若亮紫琉璃一般,晶莹剔透,煞是诡魅。
将此物往嘴里一丢,细细含在口中。
只一息不到,体内血液之躁动,已渐行渐止。
混在血中那“蛟毒”,便教嘴中“避毒珠”全数化解了去。
由此,周身变化渐渐停歇下来。
渐而解了“潜龙变”之变化,重回常态,靡靡细雨得以再落。
火行郎又抿唇,将那珠子吐出嘴来,捏在手里。
珠子色泽愈深了些。
想来自己猜得不错。
此番身体应激,不由自主使出“潜龙变”来,正是因为体内“蛟毒”。
可为何?
原理是甚?
怎会有这般变化?
莫不是……因那一个“蛟”字?
还是因有性命之忧,这副身躯自然而然迸发出求生本能?
太多疑惑萦绕心头。
俄而。
周遭废墟中,涌出一阵稀稀拉拉声响,无数甲士现出身来。
“死……死了!毒虺郎君死了!”
“天公垂怜!乃公还以为,此番潭州怕是要闹出妖灾哩!”
“屁的天公!瞪大你的狗眼瞧好咯!分明是火行尊者救了咱们!救了满城百姓!”
“是也是也,尊者重出江湖,果真还如当年一般威猛!”
七嘴八舌地叫喊过去,转而又是一阵接一阵地欢呼。
一时间,山呼海啸齐唤“火行尊者”之名。
一众幸存甲士,心中崇敬愣是满溢而起、又脱口而出。
莫诳语又环视一圈,眼神平淡不见起伏。
正是这般古井无波,教众甲士崇拜更甚。
不愧为火行尊者!宠辱不惊真个是高人风范!
谁又晓得……
莫诳语只是在寻个缺口罢了。
终于,教他寻见一处人头较为稀散的位置。
遂将目光投向悍娇虎处。
眉头轻挑,已使了个眼神。
还愣着作甚?
悍娇虎略微一怔。
随后携风而起,一个闪身已将凌冲三人提溜在手中。
再一闪身,便已冲向那人头稀散之处。
众甲士见悍娇虎迎面而来,顿是一哄而散。
功劳是上司的,可命是自己的。
一个月才几钱俸禄,犯得着玩儿命?
遂都散得毫不犹豫,没能拦住悍娇虎半分。
“混账东西!”赵功名气得俊脸通红,“闪开作甚,尔等还不将她拿下!”
“啊?我们?”众皆懵然。
您瞧我们像是能拦得住的样子么?
赵功名险些要跳起来,“是!你们!动作快些!若教悍娇虎走脱了去,本官唯你们是问!”
“喏!”
便听得一阵甲胄摩擦之声,哗啦啦远去。
“李昭!”赵功名又吼了一声,“今夜才差你去镇魔窟,转眼就捅出这大的篓子,你可知罪?”
一听这话,莫诳语便晓得他要开始演了。
干脆眼不见为净,转身与雷曦夜神月二女汇合。
“尊者此番斩了毒虺郎君,当真威武非凡……”夜神月当即笑道:“想是过了今夜,全城百姓皆知尊者大名了。”
莫诳语不禁觉着好笑,“怎生?竟揶揄起我来了?”
“小女子怎敢。”夜神月神情腼腆,可眼中笑意,却是如何也掩藏不住。
雷曦则颇为直接,上前来便道:“莫郎,可否收某家为徒?”
“啊?”莫诳语却是没想到,“收你为徒?我又有甚好教你的?”
“这话可说得不对。”雷曦故作嗔怪,“似尊者这般神武,只授某家个一招半式,定能教人受用无穷,不是么?”
“好哇……”莫诳语竖起手指晃了晃,笑骂道:“一个二个的,却都调戏起某家来了。”
两女相视一笑,方才对莫诳语生起的些许惧怕,顿也烟消云散。
一刻钟后。
赵功名终于得偿所愿,将李昭贬得一无是处,恨不能当场抽他大嘴巴子。
他却没料到,那李昭仿佛认命,任其如何构陷攻讦,竟没得丝毫波动。
只时不时点着头,语气诚恳却也有些许敷衍:“是是是,您说得都对,是下官之错,下官定会将功补过。”
赵功名好悬没被气蒙。
他本有一肚子坏水要往外吐。
可那莫诳语已展露身手,暂且便吐不得。
手里捏着那张“告潭州书”,也只得捂着,却是念不出来。
哪料到,竟连李昭这厮也一反常态!变得不痛不痒,教他满腔力气全凿在了棉花上,毫无往日快感可言。
“……”
沉吟良久,他终是怅然挥手。
“你去吧,眼下要紧之事,是先确认镇魔窟中囚犯死活,搜捕逃犯。”
“这次……莫在让本官失望。”
李昭轻声应喏,便招了招手,领着八骏离去。
倒是没捎上夜神月。
瞧她与那火行郎正有说有笑,想是已有成效,该是让她再接再厉才对。
……
又至子时,潭州这雨终于停了。
浓云飞散,玉兔几近圆润。
香花楼里,五娘凭栏望月。
俄而。
莫诳语推门而入。
“五娘怎又在此?自个儿闺房睡不舒坦么?”
说着莫诳语已来到桌边,斟茶自饮。
“内城那条鳞虫……”五娘悠悠问道:“可是莫郎将其斩了?”
手上动作一顿,莫诳语皱紧了眉。
“五娘意思……这鳞虫脱狱,竟与你有关?”
“莫郎说笑了。”五娘携香风走来,施施然落座。
“似那般妖气,阖城百姓皆被惊醒,远望着,那大蛇险些要窜出内城,今夜谁人不知内城里有条大蛇?”
莫诳语这才了然。
无怪回程路上,见家家都燃着灯火,或多或少有些嘈杂之声。
想是都被蛇妖惊醒,正是惴惴不安。
便使阖城百姓难以入眠。
“不错。”莫诳语点着头,又抿了口凉茶,“是教我宰了。”
五娘立时瞪圆了凤目,神色肉眼可见地惊疑。
“那鳞虫,奴家也曾听闻过,乃是捞刀河里一条将要成“蛟”的大蛇,无可辩驳的大妖帅。”
“昔年若非有人相助,将其蛇毒克制,便是斩妖司也险些拿不下他。”
“莫郎竟有这般实力,一夜未过便令其伏诛?”
莫诳语也不好细说,只得轻轻点头,“说来全是讨巧,但确实某家出手斩之。”
可不讨巧么?
那毒虺郎君被困在镇魔窟中不知几载,本就不是全盛。
方现了原形,又教内城镇碑与佛家阵法狠压一筹,便连原形都难再现。
又教赵功名言语一激,自掏蛇胆伤及妖身根本。
灼源神火更是至阳至烈,恰是天克阴毒。
更有最后那一剂“蛟毒”入得心来,蹊跷至极地激出了“潜龙变”。
这般彼消我长下,火行郎才斩得此妖。
天时、地利、人和。
仿佛差了哪点,都没得这般顺遂。
又如何不是讨巧?
然……
这话落在五娘耳中,却显得“谦虚过头”了。
讨不讨巧且先不谈,教那蛇妖伏诛当场这事,已是无可辩驳。
念及至此,五娘心思不由得生了些许变化。
却因着一道难迈的坎,令她略有踌躇。
“话说。”莫诳语又似想起什么,“舍弟与其好友,不曾回来么?”
五娘摇了摇头,“奴家早有预料,想是与那豹侠一道,先往岳麓山去了。”
“也好,今晚动静闹得这般大,确是待在岳麓山才安稳许多。”莫诳语道。
说起这个,他又有些疑惑。
那悍娇虎,究竟是如何进得城来?
外城内城两层镇碑结界,竟拦不住她半点?
须知前两日他来这潭州时,可是教镇碑结界拦得结实,半根毫毛也进不得城来。
当时还是借助……
斩妖司腰牌?是用此物?
倒不是没可能!
岳麓山与潭州城彼此摩擦多年,难讲不会有几块斩妖司腰牌落在悍娇虎手上。
只是没料想,这东西竟在谁手上都是一般效果,浑似个死板“通行证”。
“莫郎。”五娘忽又唤他,“奴家服侍你沐浴吧,竟夜风雨淋身,该是好生清洗一番。”
莫诳语这才想起,眼下身上还是湿漉漉的,衣物粘身好不爽利。
“服侍却是不用,五娘且将沐浴之处指与我看便可。”
五娘凤眼微眯,笑而起身。
“莫郎且随我来。”
莫诳语虽是起身跟上,可脑子里偏是停不下来。
今夜内城之事,定是个赵功名都不曾料想的意外。
毕竟,他就算再如何大胆,也不至于将毒虺郎君这般大妖放出来。
稍有一个不慎,便是满城血流成河。
容错如此之低,他没理由发这个癫。
那究竟是谁将毒虺郎君放出?
恐怕,赵功名此时也在纠结着……
若无今夜这个意外,他本该是天一亮,就将内城之乱栽赃到悍娇虎头上。
先前石伥案勾起的浓浓民怨,便可顺势引至岳麓山。
这般,赵功名便能顺着民意,行伐山之举。
此事若成,定是了不得的功勋。
而这城中“杀生石”,兴许就是他伐山的“底气”。
却因毒虺郎君这般意外,满城百姓皆瞧见了内城中大蛇之影。
既出了这档子事……
赵功名再想将两件事糅合一遭、混淆视听栽赃嫁祸……便很难了。
且莫诳语有种强烈预感,若非毒虺郎君这一意外,那赵功名似乎也想对付他来着。
毒虺郎君有句话说的不错,他赵功名心思确是歹毒,却城府浅薄,许多心思都容易写在脸上。
今夜,他赵功名可没少对莫诳语冷眼相看。
若这还看不出恶意,那便说笑了。
话说回来。
此番能伏诛毒虺郎君,多是讨巧,若赵功名还有阴手,他须得有所准备才是。
好在,斩罢毒虺郎君,莫诳语得了不少业果,数量极为可观,足以在影神图中挑出一样,使其质变。
更有一式神通一样法宝。
虽都无大用,神通更是只能置换业果,但总聊胜于无。
该是好生挑选一番,将手中业果发挥出作用来了。
“郎君发呆许久,是在想些甚么?”
身后轻语将他思绪打断。
莫诳语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身子竟已赤裸。
他眼下正泡在一浴盆中,温热浓香的奶白汤水,在胸口撩拨浮动。
转头一看,他不禁瞪了瞪眼。
见那丰腴五娘只着片缕轻纱,竟也泡在这浴盆中,正细细为他洗刷腰背。
“呃……五娘你这是又使了狐族媚术,将某家骗进来了?”
“莫郎说话好不中听。”五娘嗔着,手上却还细细洗刷,又柔又缓,“分明是莫郎出神许久,奴家唤你许久也不见回应,便只好服侍莫郎褪衫入浴了。”
“莫郎不感谢便罢,竟还污蔑奴家,教奴家好生伤心哩。”
她那语气娇糯得很,直教火行郎耳根生痒、身子发热。
许是这盆中热汤泡的?
“莫郎……”
那酥糯之音凑近过来,身后顿又一片火热,比之盆中浴汤都要滚烫许多。
“上元节后,带奴家离开可好?”
莫诳语有些讶异,回头道:“五娘这是……”
一回头,四目相接,双唇轻碰,触之即走。
面面相对里,二者只一指之遥。
如兰麝香扑入鼻来,秋波流转尽收眼底。
许是浴汤滚烫,将莫诳语烫得有些燥热。
良久。
五娘埋下螓首,朱唇轻触在莫诳语肩头。
遂又听她轻声呢喃:“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莫诳语忽地发笑,昂首而起,悠悠然念叨起来。
“儿女情长皆孽缘,天下尚有太多美事,五娘何必拘泥不弃?”
五娘索性将他紧紧抱拢,恨不能将两人揉在一块儿。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呢喃之中,五娘又将朱唇凑前,一口香风轻吁耳边。
“莫郎年少轻狂,缘何瞻前顾后?”
“古语有言,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一场露水情缘罢了,莫郎何须拒之门外?”
“倒不如……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哗啦一声浴汤翻涌。
莫诳语转过身来,温香软玉顿入满怀。
“你莫后悔。”
“此生不悔……”
于是,火行郎埋下头来。
氤氲热雾里,双唇相接、人影相叠。
……
与此同时。
潭州城西,湘水一侧。
三道人影立在江边,远眺那隔江相望的岳麓山。
一者是那身背阔剑的孟浪,一者是那满身腌臜的苏乞儿。
最后一人,却是个狱吏打扮的汉子,身强体壮,脸上噙着丝丝冷笑。
“没成想,竟连毒虺郎君都死在他手上。”
孟浪念着,忍不住轻笑起来,“却教某家好生振奋,那雾山火行愈是合某口味了。”
“无甚所谓,内城毁了便好,这般……城中官员便无法缩在内城镇碑里,只得回外城宅邸中。”
苏乞儿说着,又将目光投向那狱吏。
“兀那狸奴,可准备妥当了?”
狱吏嘿嘿轻笑,语气却是悠然。
“既有这“修罗炁”,又何谈准备不准备?随手可为矣。”
“此番悍娇虎恰归了山,该是时候找些乐子耍耍了。”
语毕,狱吏体内一阵血色翻涌而出。
“凌阿兄……小弟却要瞧瞧,你这“豹侠”还当不当得?”
血色落地,又顺着江堤垂流而下,染入江水之中。
不一时。
咕嘟咕嘟~
一具接一具尸体,浮出江面。
每具尸体,皆有火燎爪撕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