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这些话没有意义。”
顾白水撕着香火书页,塞进嘴里,边吃着边说道:“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哪里还剩下什么选择?”
“难不成我还能现在下山,原路返回,拿着这本书去找师兄和师妹,问问他们是怎么想的?”
慧能抬眼,问:“为何不能?”
顾白水只是笑了笑:“这个问题就更蠢了。”
僧人不语,等着答案。
顾白水却安静片刻,反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你想过吗?”
慧能问:“想什么?”
顾白水指了指两人身下。
是山?
还是树?
都不是。
慧能一念便通,意识到眼前这人指的是整个世界。
轻亭城
“这里是一个没有边界的世界。”
顾白水又撕下一页书:“长生建造了这里,并把曾经发生过的所有历史都展开,平铺在每个角落。”
时间似海,历史如河。
长生动手挖了一条渠,把历史长河引流到墓中,然后铺平在了这个庞大无垠的世界。
这里的每一块地域,每一个角落,都在重映着曾经历史中发生过的故事。
慧能就在这座墓中走走停停,徘徊了无数年月,他去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历史。
但顾白水却问慧能:“你有没有回过长安?”
“回到你师兄还活着,神秀尚且年轻的那段时间?”
慧能安静片刻,只是摇头。
顾白水问:“为什么不回去呢?”
“你不在意你那个师兄吗?”
这一问,慧能反而笑了。
“为什么要在意?”
“师兄不论死活都是师兄,祂的一生很完整,走自已相信的路,死在尽头,无遗憾可言。”
顾白水摇头:“这不对吧。”
慧能问:“有什么不对?”
“你没有回过长安,也从没有杀过神秀。”
顾白水认真说道:“杀了神秀的是腐朽,而你只是慧能……就像你刚刚说过那样,你也不是长生。”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点。
慧能从未杀神秀,他只是准帝;
神秀死在腐朽的手中,那时候的师傅早就不是曾经的僧人了……祂长出了头发。
慧能微微沉默,觉得顾白水说的有道理。
“所以我弥补了没有经历过的遗憾……师兄又来找我论道,死在了我的眼前。”
僧人圆满了。
但真的是遗憾吗?
更多的是讽刺吧。
顾白水无言笑着,山上的风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其实,最开始离开轻亭城的时候,顾白水就思考过一个问题:该怎么面对慧能?
他不了解慧能,慧能也不认识他。
两个相互陌生的人,相差几十万年的时间……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点是神秀。
但坐论道,神秀也不如慧能。
那顾白水又怎样才能抓住一丝赢得机会呢?
他不清楚,不知问题,不知答案。
直到走入今殿的那一刻,亲眼见到了老僧尸体,顾白水才看见了神秀留下的答案。
“不需要赢慧能,赢腐朽就好。”
至于如何把慧能推向腐朽,那是神秀的事。
慧能不回长安,永远都是那个行走在旷野星空下的僧人;但他杀了神秀,就开始走向黑暗深处的腐朽了。
“师兄死得其所。”
僧人没什么表情,平静说道。
顾白水笑了笑:“我也是这样想的。”
……
树叶晃动,耳边稍有风声。
顾白水还在吃书,也继续说道:“你不在意自已的师兄,没想过把神秀复活,问他的想法。”
“那为什么觉得我会在意呢?”
慧能顿了顿,眼神莫名:“因为你不像我。”
顾白水眯着眼,吸了一口气……然后,笑出了声。
这个问题终于有了结果。
徒弟从来不像师傅,不管是山中那个老人,还是祂年轻的时候。
山上的风忽然变得很大,慧能简单说出的一句话仿佛触动了不可言的禁忌,树叶摇晃不停,在风中沙沙作响。
顾白水却在树梢上坐的很稳,甚至越来越稳。
他心中澄明,平静坦然。
师傅你看,眼前这僧人说你错了,而且不是别人,是年轻时候的你亲口说的。
顾白水笑得有些得意,他慢悠悠说道:“可能你说得对。”
“人上了年纪会念旧,也习惯在记忆中美化年轻时的自已……师傅觉得我像他,可能是私心作祟,祂希望年轻时和我一样,但其实不是。”
“我比你好的多。”
慧能默默抬眼,无话可说,还亲眼看着那人指了指自已的头发。
他扯了扯嘴角,颇为无奈:“不是说不提这事儿了吗?”
有头发和没头发,是师徒之间最明显的不同;
这副自恋且不要脸的劲儿,又莫名有些像了。
但真正的差别在哪儿呢?
慧能说不上来,顾白水似乎已经想清楚了答案。
“我和你不同。”
“你有一个师兄,我有两个师兄;你没有师妹,我多了一个小师妹。”
“这样算,我就赢了。”
慧能笑着问:“赢在何处?”
顾白水缓缓抬首,表情平静认真:“赢在,你师兄不相信你,我俩师兄和小师妹都相信我啊,傻逼。”
慧能身体一顿,良久无言。
神秀不信慧能。
或者说,长安城里的师兄师弟,自幼便疏离,不算亲近。
年轻僧人离开长安的时候,背后空无一人,他行走在旷野上,也只是仰望星空,独自一人寻觅答案。
可顾白水并不一样。
他大多时候也是一个人,独自去经历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大师兄苦大仇深,二师兄贱意凛然,偶尔想着算计小师弟……小师妹希望师兄好,也会好心办坏事。
但到了最后,他们莫名其妙的相信那最后剩下来的一个人,尽管面对的是师傅。
慧能习惯一人独行,顾白水远行万里,总比他多了一些值得牵挂的东西。
白水和长生,从此便不同。
“信任嘛?”
慧能诚心请教:“这有什么用?”
顾白水冷笑一声:“毫无用处。”
在这个故事里,信任能有什么用?
慧能无奈,那你说的这么认真。
顾白水却耸耸肩:“那仨人都死了,剩下我一个,这何尝不是一种道德绑架?”
已经不能回头了,只能向前走。
哪怕只剩自已一个,也要走到最后。
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两全其美,一笑泯恩仇……能用这些词语描绘的结局,长生一脉均视以为耻。
他们更喜欢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或同归于尽。
自已是何种结局不重要,对方无法接受才让人舒心,哪怕是让死人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