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水县衙官署门外,张牧之带着张元吉只等了片刻,就听见有人疾行的脚步声传来。
“吱呀”一声,府门大开,县令韩怀远正带着妻子陈婉清走来,身后跟着几个提着灯笼的仆人。
韩怀远蓄了短须,身着一件青色儒衫,头戴木冠,怡然一幅中年人的打扮。
陈婉清头束妇人髻,着宝蓝色罗裙,倒是依旧姿容倩丽,只是行走之间多了一种雍容气度。
“怀远兄!几年不见,你黑瘦了不少!不过瞧着倒是比先前精神了。”
张牧之乍见故人,顿时喜形于色,拱手开口见礼。
韩怀远和陈婉清两个望着门口那个身着素袍的道士,原本是分不出真假,听了这话突然心中就释然了。
“一别经年,张天师还是当年模样,果然是有道真仙!”
张牧之又向两位故人介绍自家侄儿,又是好一阵寒暄。
“韩叔父!我二叔听说你们家之前来了一位张天师?现在是在后院里吗?”张元吉突然开口询问。
众人交谈声顿时一静,韩怀远目光复杂地看了下张牧之:“确实如此,天师进来一看便知。”
张牧之点了点头:“正要见见哪个同道在我面前敢称天师。”
于是韩怀远请张牧之叔侄二人进门,几人在府中转折几次便到了后院。
后院里,那位紫袍张天师已经做完了法事,此刻正手持法剑站在那里,两个童儿正收拾法坛。
韩怀远还未走近便开口询问:“道长!法事做完了,妖怪捉到没?”
紫袍道人随意地答道:“已经查明了妖怪的底细,只是这妖怪有些特殊,贫道并未令护法天兵将他擒拿。”
张牧之拍了拍韩怀远,示意他不要再往前,然后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不知这位道长请的哪路天兵?能否和我说一说?”
紫袍道人眉头一皱,转过身来看见张牧之,顿时大怒道:“你是哪里来的精怪!居然敢变作我的模样!?”
两个道童也停下收拾法坛的动作,一起朝张牧之望来,目光中满是玩味。
张元吉也看到了紫袍道人那一副和张牧之一样的面孔,忍不住大叫:“二叔!孙猴子来了!他定是孙猴子变的!”
这小童被孙猴子西天取经的故事荼毒不浅。
张牧之收了脸上笑意,把张元吉拉到自己身后:“哪位仙友和贫道开这等玩笑?莫非真不怕我雷部讨伐?”
不错,在张牧之的感应中,对面这变作自己模样的紫袍道人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天仙。
而且是那种得了三清正法传承,法力修为远胜自己的大罗天仙,远非洪泽湖上那些太乙仙人可比。
柳神说进来的假天师满身邪气,张牧之却一点儿也没有感应到。
紫袍道人却不惊慌,持剑朝张牧之一指:“我已正位雷祖,雷部众神见我皆要作揖拜见,安敢讨伐与我?”
“倒是你这妖精,还是速速显出原形,否则纵使我有心饶你,这宝剑可不饶你!”
张牧之不再多说,只把眉心天眼一张,发出一片金光朝场中看去。
紫衣道人并不惊慌,他那两个童儿就开始叫嚣起来:
“哪儿来的泼道人,敢冒充我师父!?”
“还不快显出本相跪地乞命,或可留个全尸!”
张牧之眉头一皱,闭合了天眼,然后张口轻轻吹出一口气。
“呼!”一股灼热的风吹了过去,两个道童的叫骂声顿时一停,然后又开始惨叫起来。
两个道童身上,脸上,口鼻眼眶中燃烧起熊熊烈火,随后身躯眼见着干瘪焦黑,变成了灰烬扑倒在地。
火光熄灭,地上灰烬也随风散个干净。
韩怀远、陈婉清、包括张元吉和一众仆人都被吓了一跳,混没想到张牧之一言不合就下杀手,一口气就把两个活生生的童子焚成了灰烬。
“这位全真教下道友,何必变化出这两个童儿吵嚷?若是有事不妨明言!”
紫袍道人知晓张牧之看出了几分自家底细,索性也不再狡辩,只是一步迈出,持剑朝张牧之刺来:
“我无事,只是来寻灵威真君过过手!”
张牧之大袖一挥,一股劲风吹着张元吉跌入韩怀远怀中,随后手中现了金鞭,朝前猛地一抡。
“当!”一声大响,刺目的火光照亮了黑夜。
争斗的双方都将法力凝聚到兵器上,避免余波散开波及韩怀远一家。
张牧之感到掌心一阵发麻,心中暗道:“此獠好深厚的法力!”
念头刚落,那紫衣道人长剑一挑便将金鞭震开,随后一剑朝张牧之脖子斩来。
张牧之连忙再次持金鞭抵挡。
不料对方长剑在空中猛地一收,改削为刺,剑尖戳向张牧之的眉心。
剑尖迅如流星,瞬息便到了面前,张牧之一低头,同时将手中金鞭朝对方心窝戳去。
“哈哈哈!灵威真君朝我低头赔礼喽!”
紫衣道人长笑一声,双脚一踏地面,身形猛地往后退去,两只手臂张开,大袖飘飘抖动如旗。
“也不知是哪个仙人特意来消遣我的,连我的法眼也看不破,且看看能否逼出他的真面目。”
张牧之欺身而上,手持金鞭攻向那紫衣道人。
两人剑来鞭往,斗了二三十个回合,紫衣道人依旧从容不迫,一边挥动手中长剑,一边开口大声嘲笑。
而场外韩怀远、张元吉等人只看到一紫一白两道身影在院中飞快地腾挪,兵器碰撞发出的火星几乎要盖过檐下的灯笼。
“这道人只以一套各门各派都会使的青萍剑法和我争斗,却是看不出什么来历……”
张牧之心中念头急转,抬起一鞭挡住对方斩落的长剑,随后左手曲指朝前一弹,一点五色雷光朝对方飞去。
紫袍道人拿大袖一兜,便把雷光兜进袖子里去了,大笑道:“哈哈!灵威真君武艺不行,终于肯施展雷法了!”
“贼道人!真当我奈何不了你?”
张牧之左手朝前一抓,一只丈来高的大手显化出来,呈黑白两色,五指指节分明,掌心纹路清晰,猛地朝紫袍道人抓去。
岂料对方的身影好似梦幻泡影一般,黑白大手直接抓了个空。
“哈哈!形神俱妙!灵威真君抓不着!”
紫袍道人似虚像一样穿过黑白大手,一剑朝张牧之脸上刺来。
张牧之金鞭一抬架住长剑,同时右边肩膀上居然又探出一条手臂,猛地捉住紫袍道人的握剑的手掌。
紫袍道人一愣,刚欲有所动作,便见张牧之左手张开朝前拍了出来。
掌心之中,一团灰蒙蒙的气流正鼓荡不休,似乎随时都会爆开一样。
“混沌神雷!你这小道士疯了!!”
紫袍道人大怒着飞身后退,被握住的手掌亦化作虚像抽走,任由张牧之把自家宝剑抓在手中。
张牧之左手一合,掌心那团混沌气流和院子里显化的黑白大手都消失不见了,然后持金鞭的右手也缩了回去。
握住剑柄的那条手臂代替了原本的右臂,张牧之持剑凑在眼前看了两眼,笑道:“仙友兵器被夺,已是输了一招了!”
“方才见了混沌神雷下意识就闪避,忘了把剑也一起虚实变化了……”
紫袍道人停下后退之势,看了看自家空空的手掌,和张牧之一样的面孔上满是错愕的表情。
张牧之挥动了下手中宝剑:“仙友且报个名号,我便把剑还给你,如何?”
紫袍道人又变得从容起来:“真君修为还是不够,我的剑你拿不住!”说着右手捏个剑指朝前一点。
“昂!”一声清亮的龙吟声响起,张牧之感觉掌中宝剑一动,连忙低头一看,却见那宝剑已经变成了一条三四尺长的青龙。
这青龙头角爪牙俱全,身上麟甲在灯光下闪烁着如玉般的光芒,握在手里如蟒蛇一样冰冷滑腻。
张牧之心中念头一闪,却见那条青龙猛地将身子一扭,挣脱了他的手掌朝紫衣道人飞去。
紫衣道人伸手一招,青龙在空中一个盘旋,又变成了宝剑被他抓在手中:“灵威真君?”
“仙剑化龙之术!青龙剑法!你是吕洞宾!”张牧之瞬间醒悟过来,指着紫袍道人大笑:
“吕祖真个好闲情!却来此戏耍贫道?外间那什么柳神定然是你的弟子!你俩合起伙来诓骗我?”
吕洞宾曾在岳阳楼三次临凡,度化了一个柳树精收为弟子,那什么柳老头肯定是他那徒弟变的。
紫衣道人面色一变:“哪个是吕洞宾?灵威真君认错人了!”说着将足一踏地面,便欲腾空离去。
张牧之上前一把抓住紫衣道人的衣袖:“吕洞宾!你莫跑!且和我说个清楚!”
“我和你说个屁!”紫衣道人将衣袖一抖,震开了张牧之的胳膊,身化一道金光冲天而起。
空中极远处又有一个声音飘了下来:“真君料理完韩府之事,可来崂山太清宫见我!”
张牧之抬头仰望片刻,摇头笑道:“大罗真仙中这般不着调的,除了吕洞宾也没谁了。”
稍远处的众人一起围上前来,韩怀远激动地询问:“天师!方才那位真是吕洞宾?吕祖?”
张牧之点头:“八仙原本在太清圣境中逍遥,因我之故才不得不临凡下界,吕纯阳这是故意来消遣我来着。”
八仙在人间的名头极旺,其中尤以风流神仙吕洞宾风头最盛。
韩怀远得了肯定的答复,遗憾地叹息道:“想不到吕祖能到我家来,我居然白白错过了仙缘……”
“怎么?怀远你想成仙?”张牧之好奇询问。
韩怀远一愣,失笑道:“我也自知没有这缘分,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张牧之玩笑道:“他度化的那些人都要打光棍儿,我看你们夫妇二人情谊甚笃,定然是没有这机缘的。”
韩怀远和陈婉清相视一笑。
“二叔!你看这香案上供的是谁!!”张元吉在旁边大声叫喊。
张牧之连忙走近一看,好嘛,黄纸折的神牌上写了“孚佑帝君吕纯阳”几个朱砂字。
韩怀远迟疑道:“这……吕祖岂非是拜他自己?”
张牧之摇了摇头:“他变作我的模样来拜,这分明是要我拜他了。”说着就把那张神牌收入袖子里去了。
若按修道辈分,张牧之拜一拜吕洞宾也无妨。
但他如今成就天仙在即,又正了雷祖之名,却是不好再去拜别的神仙了。
雷祖下拜,除了三清道祖之外哪个受得起?
吕洞宾此举正是以当初张牧之牵扯八仙下凡的事儿为由头,故意作弄张牧之罢了。
众人听张牧之这一解说,都忍不住轻笑起来。
片刻之后,韩怀远又笑道:“吕祖亲自来捉妖,那府上定然是清净了。”
张牧之摆摆手:“不然,府上的精怪还有另一番因果,吕纯阳到此一是为了作弄我,再就是怕我下手杀了这精怪。”
一旁陈婉清忍不住开口:“这什么精怪这般厉害?居然让吕祖现身保他?”
张牧之看了陈婉清一眼,却不同她解释,而是转向韩怀远道:“那精灵并非邪祟之流,他在你府上闹腾,只是为了报复你夫妻二人罢了。”
韩怀远听了这话,忍不住皱眉头:“我俩到不记得曾的罪过什么精怪……”
张牧之朝前凑了几步,来到韩怀远跟前,小声道:“在你府上作怪的,就是你院子里这棵桃树中的精灵,你忘了自己在这棵树下做过的荒唐事儿么?”
陈婉清本在侧着耳朵聆听,突然就变得面红耳赤起来,招呼了丫鬟就往外走。
韩怀远再者一瞬间也变得目瞪口呆:“啊……这……这……”
“韩叔父,到底是什么事儿?”张元吉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
张牧之和韩怀远都不搭理他。
走出十几步远的陈婉清又折返回来,拉着张元吉离去:“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打听!跟婶婶来,我给你寻些好吃的去。”
“这精怪在树中吞吐了数百年的日月精华,眼见就能成就轻灵阳神,摆脱树木之身的限制飞升上界去。”
“却不想被怀远你污了他的本体,他的元神也染了秽气,无法再炼阴成阳,这才在你府中闹腾。”
“所幸这精灵本性不坏,也仅仅是搅的你不得安宁而已,所以城隍神之类的鬼神也不理会这事儿。”
韩怀远满脸羞愧:“这……这可如何是好……,还望道长寻个妥善的办法,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张牧之笑道:“你可先令这后院中的仆人散去,我施法把那精灵叫出来,咱们好好商议一二,看他如何才能消了怨气,如何?”
韩怀远点了点头:“只好如此了。”于是挥挥手让仆人们都回去歇息。
头顶月光照下来,和檐下灯笼的光混合在一起。
后院里只剩下了张牧之和韩怀远二人。
张牧之手捏个法决,然后朝院中那合抱粗的桃树一指,一道青光没入树干中:“桃精还不现身来见?”
树干上有青光闪过,随后一个约有五尺高的人影从树干中钻了出来。
这人影瞧着像个童子,头束双抓髻,身披一袭青色短衫,面目俊秀,看不出是男童还是女童。
童子身形似一团朦胧的虚像,悬浮在半空朝张牧之行礼:“多谢上仙赐我一道木属雷霆之气,让我能够恢复些力气。”
韩怀远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童子,震惊的张大眼睛,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张牧之点了点头:“你如今魂体被污,已失了炼尽阴渣的机缘,韩怀远也在此,你可向他细说下其中的缘由。”
桃精童子点了点头,开始缓缓诉说自家来历。
沂水县官署之中的这棵桃树本非凡种,而是当年吕洞宾云游时遗落在此地的一颗仙桃桃核所生。
来自瑶池的仙桃种子虽然生长成了一棵桃树,却因凡间缺少仙灵之气,始终结不出果子。
如此经年累月,这桃树每年都是只开花,不结果,灵机聚集在树中渐渐生出了懵懵懂懂的灵性来。
树中灵性又吞吐了百来年的天地元气,眼见着就到了能成就阳神,脱体飞升之时,却遇到了韩怀远这个劫数。
原来,韩怀远自来此任县令之后,一直勤于政事,隔三差五去往乡野查访是常有的事儿。
前些时日韩怀远听说河流水势暴涨,唯恐河水决堤冲毁农田,便带着县里的衙役,和诸多征召的农人一起去加固河堤,疏通水路去了,一连忙了七八天才会来。
那日也是天色渐晚,忙碌了几天的韩怀远和陈婉清二人在这后院喝酒赏月,也没让仆人丫鬟侍候,一时情浓就在树下做了荒唐事……
桃树精灵那时正在树中吞吐月华炼化为法力,以求尽快炼阴成阳,不查之下便将不洁之气炼入魂体之中……
这就如修士练功时吞入了杂气一样,魂体被污,也就失去了再进一步的机会了。
“上仙容禀,我本有长生的机缘在,如今却只能如鬼物阴魂一般四处游荡,而且无法远离树木本体……”
“还望上仙为我做主。”
韩怀远羞愧的无地自容:“哎!我一时荒唐……居然……”
张牧之思虑片刻,对桃精道:“自来长生难得,无论是人还是精怪,在迈出最后一步时必有劫数临头。”
“韩怀远夫妇二人也是无心之失,这才成了你证道路上的劫数。”
“你若肯放下对怀远的怨恨,我有一计能让你再续长生之路,只是需耽搁你几十年功夫,你看可否?”
桃树精灵忙道:“只要能再续仙路,莫说几十年,几百年也等得。”
张牧之指了指韩怀远:“他夫妇二人成婚三年,至今还未孕有子嗣,你不若转生到她家,给他做个孩儿。”
“人身之孕化,便如大道生于混沌之中,空空蒙蒙,昏昏沉沉,你入了母胎之内,什么杂气都能化去了。”
“你降生之后,那吕洞宾必然要再来度你,你以人身修仙,岂不是要比阳神飞升要好得多么?”
桃树精灵想了想,又道:“我只是吕祖遗下的一颗桃核化育而出,只恐到时候吕祖不来渡我。”
张牧之笑道:“他若不来度你,我便来度你,总之不会少了你的仙缘就是了。”
桃精大喜,悬浮在空中做出跪地叩拜的动作:“我愿听从上仙安排!”
张牧之又问韩怀远:“你意如何?”
韩怀远大喜:“我夫妇若能有个孩子,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张牧之点头:“既如此,那我便施法了。”说着取出如意朝前一指。
一道木属雷光飞出,落在桃树精灵身上。
桃树精灵忍不住大叫一声,整个儿被炸成了一团青气。
这团青气又飞入树干中,不一会儿,桃树上有一个新萌发的枝条垂落下来。
新叶间生花蕾,花蕾绽放后又枯萎,一个青色毛桃生长出来,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大。
十来个呼吸后,一个碗口大小的成熟桃子就挂在了枝头。
“怀远兄,你把这桃子摘下来给夫人吃了,然后今夜再荒唐一番,十月之后便有麟儿降生。”
韩怀远连忙小心翼翼地从枝头摘下桃子,朝张牧之谢过之后,一路小跑地往房里去了。
张牧之站在空空的后院里,仰头望了下空中明月,回想了下今日的经历,不禁笑道:“大道因果演化,真个是妙不可言那!”
突然觉得袖子里有动静,张牧之把手伸进去,拿出方才那张吕洞宾的神牌拆开。
纸张背面现了字迹:“我当年传你双修法,你到现在还是童子身,看来你不中用啊!”
张牧之顿时摇头失笑:“好个风流仙人吕纯阳!你真是好厚的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