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因为是都城之故,宵禁要远教天下其他城市严格的多。
自空中往下俯瞰,除了外城一些秦楼楚馆尚有灯光之外,其他各处皆是一片黑暗。
当然,今夜紫禁城里,皇帝安歇的宁寿殿中灯火也未熄灭。
空乐大师又来向陛下解说经文,皇帝将大太监王振赶出殿外侍候,只召了十几个美貌宫女进去聆听佛音。
这次普渡慈航并未跟随空乐大师前来,宫中的侍卫和大小太监也被驱赶的远远的,不许他们打扰皇帝学佛。
“陛下为了应付这妖僧不惜亲身涉险,真是辛苦……”
王振侧着耳朵聆听到殿中动静,忍不住叹息一声,站在廊柱下仰望漆黑的夜空。
“轰隆隆!”极高极远的天上似乎有电光亮起,又有雷声和悠扬的钟声传来。
王振一愣,抬起头刚欲细看,就听宁寿殿里响起一连串女子的尖叫声,还有朱祁镇的大声呼喊:“王伴伴!快进来!!”
皇帝的声音颤抖而尖锐,似乎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王振连忙转身打开殿门冲了进去,却未看到大报恩寺的方向有一道刺目的金光冲天而起。
殿中灯火通明,最深处安置了两张宽大的床榻,又摆放了层层屏风以作遮掩。
王振对那些衣衫不整,正四处乱跑的女子视若不见,大步冲到最里面,将站在床边大声叫喊的朱祁镇扶住:“皇爷勿慌,内臣在此!”
朱祁镇连裤子都未穿,上身只披了一件单衣,脸上满是惊惧和兴奋,指了指对面的床榻:“方才!空乐和尚正在糟蹋宫女,突然大叫了一声,然后就死了!”
王振看了眼对面空荡荡的床榻,躬着身子劝道:“地上凉,皇爷且到床上盖好被褥再说吧。”
“好!好!”朱祁镇反应了过来,到了床上后接着说:“他先是捂着胸口一声大叫,然后整个身子就裂开了,哗啦一声散成了灰!真是吓杀朕了!”
王振想了想,压低了声音开口:“皇爷,方才内臣在外间守着,遥遥见到天上有雷光闪烁,还有几声钟响……”
朱祁镇一愣,不解道:“王伴伴是什么意思?”
王振下意识的往左右瞧了一下,见床榻内角落里缩着一个赤身女子,却也未在意,小声解释道:“奴才听道录司邵真人说过,张大真人尤善雷法,还有一口很厉害的宝钟!”
朱祁镇双眼一亮,又从床上坐起来:“难道是张大真人在空中施法震杀了这个迷惑君王的淫僧?”
王振点了点头:“依臣看多半是如此了!”
“好好好!”朱祁镇一拍大腿:“张大真人刚到京城就杀了空乐和尚!估计那妖僧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王振连忙提醒:“皇爷小声点,这宫里也不知有多少他们的人,皇爷莫要露出破绽来。”
朱祁镇这时候也稍稍冷静下来:“今夜这些宫女记得都处置了!”
王振自然点头答应,缩在床角的那个女子听了这话忍不住身子发抖,然后开始跪着磕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朱祁镇看着灯光下那朦胧的春色,忍不住又起了兴致:“美人勿忧!来,好好服侍朕!”说着就伸手把那女子拉了过来。
王振后退一步拉上帘子,这次却未再退出殿外。
燕京城上空,普渡慈航整个人都包裹在粘稠的金色佛光之中,一身白衣飘飘,身上气势比方才的欢喜佛还要强大。
“张天师还未进京便杀了欢喜佛,莫非真要鱼死网破?”
普渡慈航面目阴沉,站在几十丈外大声喝问。
张牧之身披金甲,坐在墨麒麟上轻声道:“在我看来尔等全是土鸡瓦狗,谈何鱼死网破?怎么?妖僧也想尝一尝混沌神雷?”
普渡慈航非但不惧,反而大笑起来:“混沌神雷中之必死,只是天师敢杀我吗?!你那宝钟威力也大,但是不敢全力施展,我又有何惧哉!”
接着就见这老和尚身上佛光突然大炽,身躯猛地暴涨,整个人变成了一尊十丈高的忿怒明王。
三头六臂,赤发獠牙,皮肤呈靛青色,手持剑、伏魔索、金刚杵、金轮、等诸般法器,通体燃烧着赤红的业火,正是大日如来的忿怒化身,中央不动明王尊。
西天极乐世界不动明王本尊虽被无量光佛度化,加持为常驻金刚不坏佛,不再为大日如来的化身。
但只要大日如来尚在,密宗佛子把大日如来经修炼到一定程度,依旧能变化这尊明王法身来对敌。
“张天师!贫僧今日要叫你知道下厉害!免得你在京城太过猖狂!”
普渡慈航所化不动明王金身大喝一声,一步迈出就到了近前,抬起手中的智慧剑朝张牧之劈了下来。
张牧之和燕赤霞都是常人高下,燃烧着业火的剑刃从高空落下,熊熊烈焰充斥了他们的整个视野。
“咚!”混沌钟往上飞了十丈来高,发出清凉如水的宝光挡住了剑刃,任凭大日如来金身如何用力都斩不下来。
“妖僧借国运修行,法力真是不凡!”
张牧之笑赞一声,接着就见一道雷光闪过,身形和坐下麒麟一起同时膨胀,一样变得十丈来高,抡起金鞭朝不动明王金身头上砸落下来。
擎天柱似的金鞭上缠绕着黑白两色神雷,密密麻麻几百个雷神讳字一起闪烁着金光。
于此同时,燕赤霞也大喝一声,手中剑指朝前一点,脚下十丈来长的青龙咆哮一声,朝不动明王金身扑去。
“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响,不动明王尊另一条胳膊抬起金刚杵挡住金鞭,阴阳神雷和赤红色业火纠缠在一起。
阴阳神雷能消磨万物为阴阳两气,业火也号称能燃尽一切,两者暂时难见胜负。
“阴阳神雷奈何不得我!你若敢发混沌神雷,贫僧坐等你来杀!!”
不动明王金身三颗头颅一起猖狂大笑,其他几只手臂同时一震,抡动金轮、禅杖等法器朝张牧之打来,伏魔索则朝那条青龙缠绕而去。
混沌钟依旧发出宝光将张牧之和燕赤霞二人护的严实,什么兵器法宝都攻不进来。
剑光变化的青龙锋锐无比,又异常灵活,和不动明王手中那条伏魔索纠缠在一起,好似两条神龙正在搏杀。
张牧之却未变化三头六臂,只顶着混沌钟,持一根金鞭只攻不守,打的不动明王金身只能招架。
高空中雷光金光闪个不停,金鞭、降魔杵等兵器不断地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双方争斗的毫无花哨,没有追逐,没有躲闪,也没什么绚丽的法术,只是持兵器互殴。
不动明王金身打不破混沌钟所发的宝光,张牧之不敢发混沌神雷将妖僧杀死,阴阳、五行之雷又伤不了对方。
燕赤霞法力要二人低一些,剑光所化青龙虽然犀利,但被不动明王金身一只手臂就挡住了,任凭青龙如何变化都攻不进去。
战斗似乎僵持不下,但双方都没有停手的意思。
直至过了约有一炷香时间,只听咔嚓一声,混沌钟所发的宝光居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隙。
不动明王金身大喜:“哈哈!张天师毕竟修行日短,法力不如贫僧浑厚!”说着一剑猛地劈落下来。
“嘭!”护身宝光碎成粉末,张牧之大惊,催麒麟猛地往旁边一跳,剑刃贴着耳朵划过。
不动明王刚欲挥剑横斩,张牧之连忙抬手一指,混沌钟轻轻一震,发出一声钟鸣。
剑刃猛地一停,张牧之伸手往下一捞,一把抓住正在指挥青龙战斗的燕赤霞,化成一道金光朝远处逃去。
“嗖!”青龙飞快地缩小,变成一颗蚕豆大小的剑丸追着金光去了。
不动明王金身并未追击,先是收了三头六臂,然后周身业火熄灭,身形渐渐缩小,一转眼又变成了一个白衣老和尚。
普渡慈航站在空中,将右手张开,一缕头发缓缓从空中飘下来,正落在他手心里。
“南无殊胜大日如来!张天师已经不足为虑了!”
普渡慈航小心将那缕头发收起,双手合十礼赞过大日如来之后才叹息道:“欢喜佛师兄走的憋屈,我当让张天师身败名裂后再死。”
几十里外,荒废的庄园前,左千户让手下锦衣卫将战死的同袍尸体收敛好,准备天亮后带回京城安葬。
而那些被杀的江湖客就没有这么好的结果了,只能寻了避风偏僻处,把尸身排列在一起,堆起薪柴火化。
傅清风,傅明月两姐妹和一个青年书生一起在囚车旁照顾傅天仇,偶尔抬头看向左千户等人,目光里依旧有几分仇恨的意思。
叶知秋正站在火堆前念诵《太上洞玄灵宝往生救苦妙经》,欲要超度这些江湖客的亡魂。
“轰隆!”一道霹雳落下,张牧之带着燕赤霞现出身形。
左千户忙带着张元吉上前见礼,双方寒暄几句,远处叶知秋也过来躬身:“贫道昆仑散修叶知秋,见过张天师!”
张牧之并未因叶知秋衣衫破败,修为低微而心存轻视,整整衣冠郑重还礼:“见过叶道友。”
叶知秋见张天师如此态度,紧张的心情放松了下来,开口道:“贫道有一事要劳烦天师。”
“道友但讲无妨!”张牧之笑道。
叶知秋朝偏远处的火堆指了指:“那些绿林中人因一场误会凭白身死,贫道欲念经为他们超度。”
“怎奈我修行有限,虽能以经文打开阴阳门户让阴差来接引,却无法令他们直接免罪轮回转生,不知天师可否念经超度了他们。”
张牧之往叶知秋所指方向看了一眼,正见阴阳门户洞开,一队阴差给几十个阴魂上了枷锁,准备押回阴司受审。
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畏惧张牧之身上的雷霆法意不敢靠近,远远地见张牧之看过来,连忙一起跪地磕头。
张牧之朝叶知秋歉然道:“道友见谅,我观这些江湖客身上都有业力缠身,显然平日里都害过良人性命,请恕我无法为他们诵经。”
叶知秋连忙劝道:“天师就当发发慈悲也好……”
燕赤霞开口道:“这位道友莫要强人所难,张天师地位尊崇,连上界雷部众神也要听令,若亲自为他们诵经,这些冤魂定要被超度往上界去了。”
“他们这些行走江湖之人,行事只凭自家喜好,杀生害命只在一念之间,哪里当得起这等功德?”
他三人谈话并未背人,左千户等锦衣卫听了都暗自点头。
囚车旁傅明月却大叫起来:“胡说!我们请的这些都是江湖义士!哪里会滥杀无辜?你们动动嘴皮子念几句经文怎么了?”
张牧之,燕赤霞和叶知秋一起转身看了傅明月一眼,都懒得理会这刁蛮女子。
叶知秋沉默了一瞬,点头道:“原来如此,那让阴差将他们带回地府,依其生前善恶进行处置也是应当的。”
傅明月还要再说,左千户冷哼一声:“我们锦衣卫为了护卫傅大人进京,平白死了四个兄弟,不无辜吗?”
“你们都是朝廷鹰犬!平日里不知害了多少忠臣良善!都是死有余……”
傅清风一下捂住傅明月的嘴巴,干笑着朝几位已经拔刀出鞘的锦衣卫赔礼:“我妹妹昏了头了,是在胡说八道,各位大人见谅……”
傅天仇也在囚车里抱拳朝众人大声赔礼道歉,宁采臣和傅清风一起小声劝说,总算把傅明月给安抚了下来。
左千户挥挥手,众锦衣卫才把刀收了。
张元吉从一众锦衣卫中间跑过来,张牧之拍了拍张元吉的肩膀,又对左千户道:“怎地不进院子里去避避风?”
左千户解释道:“我方才在院中杀了一只鬼怪,又怕还有别的在暗处躲藏,所以才未进去。”
“有我在此,当无妨碍,千户打开门请弟兄们进去就是。”
“哈哈哈!那是自然!张天师到此,哪个邪祟敢来送死?”
左千户大笑几声,示意锦衣卫打开房门,一行人牵着马,推着囚车一起进入院子里。
叶知秋告罪一声,依旧去看顾那些正在火化的尸身。
傅清风觉得自家父亲有锦衣卫看顾,一时出不了什么差错,就拉了宁采臣和自家妹妹一起过去收敛骨灰。
众锦衣卫点起火把,照的院子里通明。
“呼!”阴影一闪,一颗磨盘大小的鬼怪头颅从阴影中飞了出来,朝角落里的一名锦衣卫冲去。
那锦衣卫刚要有所动作,几丈外正和左千户说话的张牧之转过头来轻轻吹了口气。
飞在空中的鬼怪头颅突然一停,接着整个儿燃烧起来,只几个呼吸就化成了灰烬。
“现在这院子里才算真个清净了!”张牧之笑道。
左千户和一众锦衣卫都称赞张天师的大法力,又取出干粮酒水让张牧之和燕赤霞食用。
这两个修仙之人也不推辞,和众人围着篝火一边吃喝,一边闲谈。
左千户等锦衣卫因为死了几个兄弟,气氛一时有些沉闷,过了许久才渐渐放的开了。
小半个时辰后,张元吉有些困了,张牧之拿起腰间葫芦,打开盖子一晃,就将这小童收了进去。
众人看了都啧啧称奇,自然少不了连声赞叹。
过了一会儿,宁采臣、叶知秋和傅清风,傅明月两姐妹一起从外间进来。
两姐妹自然去角落里护卫囚车。
叶知秋凑上前来和张牧之,燕赤霞二人说话,言辞间对两人飞天遁地的神通颇为羡慕,提出想要跟随两位一起行走天下。
张牧之笑道:“我进京后自有去处,数年内不会在外走动,道友可问问燕兄。”
叶知秋于是又看向燕赤霞。
燕赤霞似极欣赏叶知秋的性子,爽朗笑道:“家师让我进京后去白云观落脚,道友若不嫌弃也可随我去安置。”
“待我在观中料理一些琐事,然后再助天师降服妖僧之后,就和道友一起出京云游。”
叶知秋大喜:“那感情好!我平日里都是自修自悟,去了白云观也可时时向道友讨教!”
过了会儿宁采臣也凑了过来,朝张牧之和燕赤霞拱手:“方才我就见两位仙长眼熟,只是不敢上前搭话,不知两位还记得小生否?”
燕赤霞看了宁采臣几眼,笑道:“原来是宁兄!你怎么往京城来了?”
宁采臣脸上显出黯然:“小生是来赶考的,怎奈落了榜,回去时路上又受了奸人诬陷,身陷囹圄之中一年多,才刚逃出来不久。”
张牧之掐算片刻,笑道:“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宁兄经历这一难,下场当有折桂之望!”
宁采臣心情大好,连忙站起来躬身道谢:“天师是有道真仙,所言必然有灵验!”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次日天刚破晓,众人起行,燕赤霞嫌锦衣卫押着囚车走得慢,御剑带着叶知秋腾空离去。
张牧之拱手告别:“若是那妖僧手下见我和锦衣卫一同进京,说不定又要生出波折来,贫道还是带着侄儿先行一步。”
左千户躬身:“天师一路珍重,在京城若有事可至北镇抚司寻我。”
张牧之点头,带着张元吉御风而起,须臾之间就不见了踪影。
左千户等锦衣卫押着囚车,同时也带着傅清风,傅明月两姐妹和宁采臣一起往京城而去。
紫禁城奉天殿前,早朝仍未散场。
朱祁镇经过昨夜一番荒唐,此刻坐在龙椅上,感到身子有些萎靡。
“启奏陛下,老臣有本!”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朱祁镇瞬间来了精神,在龙椅上坐直身体,清喝道:“是杨首辅!快快有请!来人!快搬来椅子让阁老坐!”
大太监王振亲自从台阶上下来,快步走向殿外,不一会儿搀扶进来一个身形挺拔,须发如雪的老臣。
这老者脸上满是皱纹半点,精神却十分饱满,一双眼睛也清澈明亮,正是当朝内阁首辅杨士奇。
朱祁镇心中有些激动,自他登位之后,朝中大事都由内阁做主,今日首辅亲自上奏,实乃从所未有过的事情。
“首辅大人快快安坐,有事儿慢慢说!”朱祁镇笑的十分和蔼。
杨士奇拱手举了举笏板:“多谢陛下怜悯老臣。”随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朱祁镇这才开口询问:“不知朝中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让首辅亲自上奏?”
杨士奇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折:“昨日僧录司递了折子,说张大真人在京师外杀了僧人、尼姑共四十余人!”
“事涉四十多条性命,下面人不敢做主,连夜将折子转到内阁里来了。”
“老臣和几位阁臣商议许久也不好决断,特将奏折上乘给陛下、皇后、太皇太后查看!”
王振接过奏折不敢耽搁,快步走上台阶把奏折递到朱祁镇面前。
“张大真人果然开始料理那妖僧了?”
朱祁镇响起昨夜空乐和尚暴毙的事儿,顾不上查看奏折,只是着急问道:“着人查了没,结果如何?”
杨士奇点头:“下面收到消息就去查了,京郊铁佛寺和慈航庵两地都空了,不见一个僧人尼姑,也未寻到血迹、尸体。”
“好似那些人都凭空消失了一般。”
朱祁镇心中忍不住嘀咕:“这位张大真人怎如此嗜杀?”,面上却凝重地开口:
“既然寺庙都空了,也没见尸体,血迹,怎么就断定是张大真人所杀呢?可还有什么证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