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月，燕京城几十里外的荒原里，黑暗似是化不开的浓雾。
守卫囚车的众锦衣卫点起火把，在夜色中照出一片光亮。
地上满是鲜血和残尸断臂，那是被锦衣卫斩杀的江湖客，期间也夹杂着几具穿飞鱼服的尸身。
十几丈外，普渡慈航一行都笼在一层朦胧的白光中，显出几分祥和清净的味道。
张牧之带着张元吉站在倚仗前方，身上倒是没有什么祥光瑞气，仿佛平平无奇的道士、道童。
一阵清风吹过，大辇前方垂下的纱帘往两边一开，露出了端坐在里面的白衣老僧。
普渡慈航着身形枯瘦，满脸都是皱纹，身上白衣宛若散发着光辉，颇有宝相庄严之相。
“原来是张天师到此，贫僧见礼。”普渡慈航坐在辇中并未起身，双掌合十稍稍欠了欠身。
囚车前的左千户和一众锦衣卫都轻轻松了口气。
张牧之看了普渡慈航一眼，恍然道：“原来是一道分身前来，难怪这般有恃无恐。”
普渡慈航依旧满面从容：“天师若想见贫僧真身，可直接来大报恩寺，贫僧当率门人恭迎大驾。”
“只是不想天师昨日还在千里外和令侄闲游，今夜便到了此地。”
张牧之不再理会普渡慈航，反而转过身来看向左千户：“劳烦千户看顾一下我这侄儿，今夜贫道要教训这妖僧一番。”
左千户跳下囚车，收刀之后郑重拱手：“天师放心！”
普渡慈航开口劝道：“贫僧虽是分身，但手下这些僧人、信女却是许多条性命，张天师还是暂息雷霆之怒，免得妄造杀业。”
仪仗中那些僧人、天女都是从容沉默，好似浑不关心自家生死之事。
张牧之拍了拍张元吉，示意他靠近囚车去寻左千户，然后伸手一抬，掌中现了金光如意：
“你这些徒子徒孙个个都是作恶深重，焉能瞒得住我的法眼？”
“今日我也懒得和你废话，既然碰巧遇到了，总得先灭你一道分身！”
普渡慈航摇头叹息：“张天师如此嗜杀成性，哪有丝毫谦和风度？如何执掌天下道教事？”说着伸手捏个法决，猛地朝前一推。
“轰隆！”一只巨大的佛手显化而出，五指节节分明，都成赤金之色，泰山压顶一样朝张牧之镇压而下。
“嘭！”大辇突然炸开，普渡慈航瞬间化成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往燕京城的方向逃去。
于此同时，那些仪仗中的天女、僧人手中都现了利剑、禅杖、金刚杵等兵器，一起大叫着朝张牧之冲了上来。
原来是妖僧料定以一尊分身敌不过张牧之，便要舍了众弟子的性命，为自家分身赢得逃命的机会。
“咚！”一声悠扬的钟声不知从何而起，喊杀声瞬间停止。
面目凶狠，高大威猛的僧人，满脸煞气，手持利剑的天女都停了下来，维持着冲杀的姿势没了动静。
场中已经没有了张牧之的身影，左千户等人连忙抬头一看，只见极高极远的夜空中有雷光一闪而过。
有风吹过，荒野中树叶哗啦哗啦的响，傅明月惊呼一声，指着前方大喊：“快看！”
众人连忙转头朝前一看，见那几十个气势汹汹的僧人、天女，身体都成了齑粉，被风吹着消散在夜色中。
傅清风的脸上也满是惊惧，看了眼被左千户护住的负剑童子：“这位张天师……好狠辣的手段！”
“嘭！”地面炸开一个洞，叶知秋从土里钻出来：“那个尸魔又逃回来了？”
好嘛！从午时追到晚上，这边都打了一场了，这位来自昆仑山的散修才追过来。
左千户想起刚才自己在庄园里斩杀的魔怪，冷哼一声：“方才已经被我杀了！”
叶知秋从土中跳出来，胡乱在身上拍了拍：“真的？你有本事杀他？我给你说，那尸魔厉害得很，就算只剩下脑袋也死不了……”
左千户懒得理会这道士，只抬头朝天上张望。
叶知秋讨了个没趣，又看到傅清风，傅明月两个姐妹，喜笑颜开地凑上前去：“两位女侠，咱们又见面了！那个书生呢？”
几十个锦衣卫一起拿绣春刀指向叶知秋：“不可靠近囚车，否则杀无赦！”
傅明月看了眼叶知秋，又想起方才那个心狠手辣的张天师：“同样是道士，这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千丈高空之上有雷光一闪，张牧之手提金鞭，乘坐墨麒麟拦住了普渡慈航的分身：“妖僧哪里去？”
普渡慈航停下遁光，脚下踏着一团金黄色的光云，伸手朝下一指，笑道：“天师！下方便是燕京城，你不怕我本体到此将你灭杀？”
“你可以试试，看贫道能否奈何的了你？”张牧之轻笑一声，挥动金鞭朝前打出。
“咔嚓！”金鞭上一道刺目的五色雷光飞出，朝普渡慈航轰了过去。
普渡慈航不敢怠慢，双手飞快地结了个法印，猛地朝前一推，开口大喝：“唵！”
空中一道炽烈的金光亮起，一尊佛陀的虚像显化出来，高有丈六，头戴五智宝冠，身披八宝璎珞，金光璀璨，宝相庄严，正是大日如来的形象。
“轰隆！”五色雷光和大日如来虚像撞在一起，瞬间在空中爆炸开来。
狂暴的气浪，五色雷光，金光一起朝外散开。
普渡慈航被反冲之力推着往后飞去，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身化一道金光往下方燕京城里坠落。
张牧之骑着麒麟并未追赶，只在空中现了雷祖伏魔相，一身金甲烨烨生辉，脑后圆光犹如一轮明月。
“这道士真个奸诈！故意带着自家侄儿游山玩水，做出一番不着急进京的姿态，却在这里暗算与我！”
“我在这具分身上加持的法力太多，万万不可陨落在此处！”
普渡慈航心中念头急转，几个呼吸后已经到了燕京城上空百丈之处，他已经能遥遥看见大报恩寺的那些浮屠塔的尖顶了。
突然，下方冲起一道锋锐至极的杀意，同时又有一声浑厚的声音传来：“妖僧止步！此路不通！”
普渡慈航连忙停下身形，但见一位身着青衣的高大书生正凌空站在下方，浓眉大眼，面容方正，周身笼罩在一道青色剑气之中。
“你是哪里来的剑修？怎敢凭白沾染这天大的因果？”
“降妖伏魔而已，何须废话！”燕赤霞大喝一声，手捏剑指朝前一点！
“昂！”一枚剑丸从口中飞出，青光一闪变成了一条十来丈长的青龙，大声咆哮着朝上方的普渡慈航冲了过去。
燕赤霞身上的剑气更加明亮，炽烈，右手猛地朝前一抓，剑光在掌中凝聚成一把三尺青锋长剑。
接着燕赤霞便纵身而起，跟在青龙身后朝普渡慈航杀来。
普渡慈航不敢怠慢，五指张开往下一按，掌心浮现出一片金色佛光，瞬间凝聚成一只四五丈大小的金色佛掌，五指如钩抓向那条青龙。
青龙实乃燕赤霞所修的剑丸所化，身上每片麟甲，每根龙须都是锋锐无比的剑气，佛掌哪里抓得住？
“叮叮当当！”密如雨点的金属碰撞声响起，青龙在佛掌中将身子一扭，便从佛掌中挣脱出来，张牙舞爪地朝普渡慈航扑去。
青龙那锋利的鳞片、爪牙在佛掌上切割出密密麻麻的沟壑，燕赤霞直冲而上，手中长剑朝前一刺，接着手腕一抖。
“嘭！”巨大的佛掌一下崩塌成了千千万万枚碎片，似雪花一样四处飘飞，被夜风一吹又散成了光点。
“此人本事远不及张天师！且全力冲过去，进入燕京城中便可无碍了！”
普渡慈航又飞快地捏了个法印，手指如莲花，猛地朝下一探。
一点枣儿大小的金光朝着青龙飞去，然后轰然炸开，耀眼的金色佛火和气浪肆虐开来，青龙上冲之势顿时一滞。
原来这点金光是佛门灭魔神雷，这是一种和道家神雷完全不同的雷法。
普渡慈航身形又往上倒飞了十来丈，避过了爆炸的余波后刚准备再次往下冲，却见左边一道霹雳闪过，张牧之提着金鞭现出身形。
张牧之冷笑一声：“妖僧！你怎脱得我手？”接着用手一挥，闪烁着五色雷光的金鞭猛地砸了下来。
普渡慈航手中现了一只金刚杵，飞快地朝金鞭迎了上去。
“嘭！”金刚杵断裂成两界，普渡慈航横飞了出去。
青龙开口咆哮一声，冲入那燃烧着的佛火中一个盘旋，密集的剑气便将佛火绞散成满天火星。
然后青龙在下方猛一转向，拦住了普渡慈航的去路。
燕赤霞也冲了上来，纵身一跳落在青龙两只龙角之间，目光森严地望向普渡慈航。
张牧之乘坐麒麟不徐不疾地往普渡慈航所在之处飞来，轻笑道：“妖僧既然敢以国运修炼，想必如今已修成了大法力，又何必在乎这一具化身呢？”
普渡慈航面沉如水，：“这道士神通厉害……不若亮些底牌拖延片刻，请欢喜佛前来相救！”
“妖僧，你这具分身看来是收不回去了！”
张牧之到了几丈外停下麒麟，空空的左手五指弯曲，然后朝前一伸！
“轰隆！”一只雷霆大手显化而出，五指分成五色，朝着普渡慈航抓去。
想到此处，普渡慈航双手合十，念诵道：“南无殊胜大日如来！”随即周身光明大放。
金色的佛光挡住了雷霆大手，普渡慈航干瘦的身形逐渐变高，变大，直至丈二高下。
脸上皱纹也迅速消失不见，面目变得饱满而威严，头上现了宝冠，座下现出金莲。
身上白衣变成了赤红袈裟缠在腰间，金色的上身显出琉璃、金银、玛瑙等佛门八宝编织而成的璎珞。
只片刻之间，一个干瘦的老和尚就变成了佛门密宗的大日如来金身。
这具金身要比当年张牧之在南京和孙悟空一起灭杀的那一具强盛了百倍不止。
大日如来金身双手结印，猛地朝前一推，一片金色佛光飞出包裹住了那只五色雷霆大手。
“轰隆！”金光和五色神雷一起炸开。
张牧之脑后圆光洒下清辉，五色雷光，金光，气浪一靠近就停止了下来，连他身上的衣角都没有掀起。
大日如来金身端坐莲台，处在爆炸中心同样是佁然不动，身上金光似水波一样徐徐流动，脑后同样有光轮，佛火闪耀。
张牧之冷笑一声：“花里胡哨，作甚无用功夫？”接着右手一扬，将手中金鞭丢了过来。
一声雷响，金鞭变成了擎天柱也似，轰然朝大日如来金身脑袋上砸落下去。
“轰隆！”大日如来金身仰面而倒，宝冠璎珞都成了齑粉，整个人朝后一仰，从莲台上跌落下去。
金鞭如泰山压顶，将金色莲台压了粉碎。
大日如来金身宛若流星坠地，往下方燕京城里飞去。
“这妖僧还想跑？”燕赤霞大吼一声，手持长剑纵身而起，斩出一道凝实无比的剑气斩向大日如来金身。
脚下青龙同样张口发出震耳欲聋的龙吟声，张牙舞爪地往大日如来金身扑去。
岂料这次普渡慈航所化的大日如来金身居然无比刚猛，面对锋锐的剑气和青龙并不躲避，而是两只手掌结印，猛地朝下轰了出去。
“轰隆！”一只十丈大小的佛掌显化而出，一挥手便把燕赤霞拍飞了出去，接着五指一收，硬生生抓住了那剑丸所化的青龙。
“噗！”燕赤霞喷出一口逆血，在二十丈外止住身形，手捏剑指朝前一点，欲要操控青龙挣脱佛掌。
大日如来并不理会佛掌和燕赤霞的战斗，而是飞快地往下方坠落。
于此同时，燕京城中也冲起一道十分刺眼的金色佛光，只一瞬间便到了近前。
一尊密宗佛陀在空中显化而出，脚踏金莲，有丈六高下，身绕璎珞，色如赤金，通体笼罩在赤色的火焰之中，
只是这佛陀头颅却是个狰狞的牛首，怀里抱着一位赤身的佛妃，二者交合为一体，瞧起来狰狞又怪异。
这是欢喜佛的另一种法身，是降妖伏魔时的战斗形态。
张牧之坐在麒麟上，伸手一招把金鞭收了回来，又发一雷炸碎了那正和青龙较力的佛掌。
燕赤霞剑指一点，青龙便飞至脚下，驮着他和张牧之站在一起。
欢喜佛身上火焰翻腾，散发着耀眼的金光、火光，承重的威势四散开来，只感应气势，要比那些太乙仙人强了几倍。
普渡慈航所化的大日如来金身在欢喜佛身边停下，又恢复了端坐金莲，宝相庄严的形象，合掌朝欢喜佛道谢：“多谢师兄赶来相救。”
佛妃缠绕在欢喜佛身上，面色潮红，口中发出呢喃喘息。
欢喜佛那狰狞的牛首上倒是瞧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师弟所行之事关乎我佛大计，确实不能在此处折损法力。”
“小心些，这劳什子佛陀看起来厉害得紧！”燕赤霞面色郑重地开口。
张牧之点了点头，朝燕赤霞使了个“一切尚在掌控”的颜色，催麒麟往前走了几步，抬头看着高大的佛陀相：“你就是那蛊惑君王的妖僧？”
从下往上仰望，所见景象简直不堪入目。
欢喜佛毫无羞耻之态，从空中垂下目光看了张牧之，就似看一只渺小的蝼蚁：“我道你这主劫之人有多厉害，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然后这佛陀就不在理会张牧之，一只手抚摸身前的佛妃，另一只手掌朝大日如来金身弹开：“师弟且看，我带来了此宝给你助阵！”
宽大如席的佛掌中心，出现一座铜铸鎏金的大日如来像。
这是当年燕京庆寿寺庙中那些喇嘛供奉了几百年的佛像。
普渡慈航得了大日如来的传承后也供奉、祭练了许久，又请动西天大日如来亲自以法力加持其中，才成就了这一尊佛宝。
“师兄真是英明！有了这佛宝，师弟这一具分身也可和张天师斗一斗了！”
普渡慈航所化的大日如来金身脸上浮现出大欢喜之色，伸手去接欢喜佛手中的佛像。
恰在此时，一声清亮的钟声响起。
“咚！”圆形的声波在夜空中散开，大日如来金身和欢喜佛的动作一下停住。
张牧之乘坐麒麟，脸上笑的十分和煦：“若非为了引出你这淫佛，那妖僧的一道分身岂能闹腾到现在？”
说着抬手弹出一点豆大的雷光，灰蒙蒙地毫不起眼，似一只蝇虫一样落在大日如来金身上。
“嘭！”丈六金身整个儿炸成了一团粉尘，连一丝残魂都没有逃出去。
“遭了！低估了他那宝钟的威力了……”
欢喜佛心中念头急转：“不过看这道士好似不敢全力施展这宝钟，我还有逃脱的机会……”
这面目狰狞的佛陀开始运转全身法力，猛地将身子一震，接着就感觉那束缚住自家的力量果然松动了几分。
欢喜佛五指一收，佛掌用力一握，便将掌心那尊大日如来的佛像抓的爆炸开来。
“轰隆！”炽烈的金光、火焰刺得人睁不开眼，灼热的气流犹如海啸往四面八方喷涌而出。
这次爆炸的威力比方才张牧之的雷光还强了几十倍，连空间都被炸出了几道细微的裂隙。
混沌钟高悬在空中，垂下清亮如水的宝光，将张牧之和燕赤霞护在中央。
欢喜佛终于挣脱了束缚，生化一道金光往下放飞去。
“咚”钟声再响，那金光逃遁的速度一下慢的好似龟爬。
张牧之将手掌一扬，一道灰蒙蒙的雷光追上了欢喜佛所化金光。
“啊！啊！”一男一女两声惨叫传来，刺目的金光再次散开，燕京城上空宛若绽放了烟花。
欢喜佛和他的佛妃一起成了齑粉。
“今日灭得一尊伪佛！”张牧之在空中喜笑颜开。
“大胆！”下方一道更加明亮的佛光冲起，普渡慈航本尊终于坐不住了，腾空而起出了燕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