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城位于襄阳府的西边,西偎武当,南抵荆山,东临汉水。
县城门口,两条江河自西向东流淌,犹如出海蛟龙一般,汇入到汉江之中。
汉江滋润下,谷城地处险要,千里沃野,来来往往商贾不绝。造就襄阳谷城的繁华,哪怕是在湖广都能排进前十之列。
县城不大,东西长,南北短,呈现出不规则的椭圆形。
几条主干街道上,商家店铺挤满长街,每到早间时分,整条街道喊声嘹亮,声音传遍半个谷城。
自打崇祯九年张献忠归降,此地一直划归张部驻军。
两年来,张献忠倒是老实,规规矩矩,一面讨好当地的官员,一面屯田安民。
两方人马过得相安无事。
只是最近,微妙的平衡似乎有些破裂。
这日早间时分,张献忠照例洗漱一番,转悠着来到客厅。刚一坐定,他小呷了一口茶水,忽听得下人来报,说是孙可望求见。
张献忠想也不想,立马命人放他入内。
只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出现在客厅门口。
只见那人约莫二十来岁,身材欣长,五官分明,一对凌冽的剑眉下,嵌着一双漆黑深邃的星眸。
着一身黑色棉甲,足蹬黑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来人正是孙可望。
见到张献忠,孙可望忙行上一礼,张献忠挥手示意他免礼,指着椅子命他落座。
待其坐定,张献忠见孙可望行色匆匆,皱着眉问:“可望啊,这么早,你风风火火地来找俺作甚?”
“义父,大事不好了。”孙可望神色慌乱,语速极快地说,“前些日子,您让孩儿前去汉江边上弄商船,怕是有人知晓了。”
“谁?!”张献忠一下挺直身子。
“长宁伯,左梦庚。”孙可望说着,拿出一封书信。
张献忠接过,粗略一扫。
“崇祯十年,六月廿三,一品轩五艘商船于谷城境内遭袭,船上伙计无一人生还。崇祯十年九月初五,一品居商船又遭贼人毒手,无一活口。崇祯十一年...”
前半段威胁,后半段则是邀请:“久闻八大王乃人中豪杰,今秋高气爽,谷粒进仓,恰逢无事,左某请君一会荆州,赏花品酒,不知将军可否赏脸。”
张献忠读罢,惊出一声冷汗,暗忖道:李自成刚吃了败仗,整个大明境内的流贼少上一大半,俺若是这个时候动手,必定会遭到朝廷围剿,还需再忍耐些时日才好。
孙可望见张献忠沉默不语,试探性问道:“义父,咱们去还是不去?”
“啊!?”张献忠如梦方醒,抬头看向孙可望,说道,“去,怎么不去,人家既然肯赏脸邀请咱们,那咱们自然不能不给面子。”
孙可望一喜,假意请缨道:“那孩儿跟您一起去?”
“不必了,你替我继续操练新兵,我带定国去就是。”张献忠挥手打断,又道,“记住,我不在的时候,规矩些,千万别让人抓住把柄。”
孙可望点点头,张献忠又是一通叮嘱,挥手让他离开。
“孩儿告退。”孙可望一拱手作了个长揖,然后迈步走出客厅。
出了客厅,他抬头看了眼寂寥的天空,咧嘴一笑,随后,加快步子往自家宅院奔去。
掠过一条长街,孙可望急速回到家中。
那里,杨宁早在客厅中端坐。
见到孙可望回来,杨宁一下站起身子,激动问道:“怎么样?”
孙可望四下观望,确定无人后,动手将厅内缓缓关上,一挤眼,轻笑道:“成了,这下合该老贼受死,李定国也难逃一劫。”
杨宁心中一热,问道:“那咱们,在那段地方动手?”
孙可望踱步到舆图前,将手指落在襄阳城的东南角。杨宁凑近一看,正是宜城附近。
他当即一拍脑门,笑道:“好哇,还在襄阳府内,哪儿的水匪可不少。”
孙可望点了点头,分析道:“老贼五日后启程,按照速度,七日后应该能达到宜城附近,咱们的人手够么?”
“够了,将军在宜城留有后手。”杨宁回道。
孙可望闻声,眼中露出一丝忌惮。
自打前年,左梦庚在京城一举击溃建奴,俘满清亲王阿济格之后,孙可望就知道,他是彻底没资格做左梦庚的对手了。
因此,这两年他规矩了许多。
一月前,左梦庚一说要做掉张献忠,他先是一惊,然后又忽然一喜。若是能把张献忠拿下,那这支军队的控制权可就归拢到他手中。
他与张献忠之间,也只是义父与义子的关系。
并不算多亲。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一念至此,孙可望野心暴涨,竟又升起了与左梦庚叫板的念头。但一想到他那凶悍的兵马,神秘莫测的密探,孙可望心中又是一软。
一旁的杨宁时刻注意孙可望表情变化,半是敲打半是玩笑说道:“孙兄弟,咱俩共事也好几年了,你对俺还不放心么?将军是个啥人,你不是最清楚了么?”
“只要咱俩好好办事,日后的荣华富贵还能少喽?”
孙可望见被戳穿小心思,神色一慌,强装镇定回道:“杨兄弟说得是,咱还是快去准备吧,省得出现什么纰漏,耽搁了左将军的大事。”
杨宁与他一点头,迈步折返出去。
七日后的早间时分,张献忠乘船,迎着秋日清晨的浓雾,缓缓驶入宜城支流。此时,已经是九月底,天气彻底凉爽下去。
清晨的江边,鲜有行人,空气中寂寥冷清,处处透着萧瑟与破败之感。
行驶在汉江之上,随行的李定国不知怎地,总感觉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烦躁下,他早早起床,踱步到船头站立。
放眼四望,周围已是白茫茫一片。
清冷的江风自远处刮来,如刀一般锋利,刮得他脸颊微微一抖。他紧了紧身上衣衫,转动目光看向船底,清幽的江水在巨船的行进下,纷纷退向两边。
“少将军,那边风浪大,你可别掉下去了。”一名老卒提醒道。
李定国偏过脑袋,笑道:“这点风浪算什么,不碍事的。”
说着,船只驶到一处狭窄的山峦,两岸青山高耸,将河道堵得只能允许四五艘大船一起通过。李定国心中一惊,忙问道:“这地方叫什么?”
此前说话那老卒神色一凝,答道:“当地人管这儿叫鬼见愁,小的早年跟着官军,走过这里几次。”
李定国胸口一阵闷热,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急忙踱步到船侧查看。却见一艘艘的小帆船,不知何时竟然靠拢过来。
“有人,有人...”李定国高声示警。
刹那间,整座大船立时苏醒过来。一名名身穿铠甲,手持刀枪的军士,步伐矫健,自船舱的底部大踏步涌上船身。
见到小帆船,一人惊呼道:“水匪,是水匪。”
另外一道暴怒的声音瞬间响起:“他奶奶的,水匪抢到咱头上来了,兄弟们,操家伙跟他们干了!”
“日他娘的,干死他们这帮畜生!”
...
李定国却是觉得奇怪,按道理来说,他们这是官船。这种船由朝廷派遣,上边防御森严,又没多少油水,水匪怎么会选择动这样的船呢。
正待他疑惑间,船舱内亮起亮澄澄的箭雨。
“嗖嗖嗖...”
一阵箭雨射出,在空中激荡出破羽之声,然后稳稳落在大船之上。只一刹那,船只上倒下一片守卫,同时燃起熊熊大火。
船只上火光冲天,乱做一团,滚滚浓烟混在迷雾中,瞬间被寒风撕扯得无影无踪。
李定国眼眶欲裂,掣刀站于船头,大声咆哮道:“不要乱,不要乱,一队救火,一队抵御贼人,随我杀敌。”
只是他的吼声太小,很快淹没在各种求救声中。
一刹间,整条大船变成一条咆哮的火龙,嘶吼着往前方激荡。大船上,惨叫声连连,有人耐不住火烧,扑通一声跳入寒冷的江水。
有人在甲板上翻滚腾挪,张大嘴巴大声呼救。
厮杀与喊叫声持续了半个时辰,随着船只的沉没,彻底消逝。一切又归于平静,江面之上,再度恢复此前的波澜不惊。
三日后。
宜城边上的一处高楼内,左梦庚倚栏远眺,望着滚滚汉江,心中没来由生起一股悲戚。
张献忠死了,李定国死了。
就这样,二位本该搅动风云的人物,死在一群无名小辈手中。
“可惜了李定国,不能为我所用。”
他低声感叹一句,忽然,包厢外传来一阵恭敬的声响:“将军,戴力求见。”
“进来吧。”
话音一落,戴力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见到左梦庚,戴力先欠身行上一礼,然后激动说道:“都打点好了,上边认定张贼死与水匪。”
说起来,张献忠一死,整个湖广的百姓与官员无不额首称庆。戴力只是稍一打点,这事儿也就成了一场意外。
除却张献忠的死忠外,没有人关心他是怎么死的。
左梦庚听后,内心毫无波动,他冲戴力一点头,随后又将目光移向外边的汉江。
江上,纤尘随风飘扬,秋水漫卷尘埃,孤雁南飞,滚滚汉江,让人心中激荡出一股豪情壮志。
如此美景,看得人心中一醉。
戴力不知左梦庚悲喜,琢磨片刻,才小心说道:“将军,小的有件事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
“讲。”
“左帅那边好像出了些事情。”戴力硬着头皮回道。
“父亲?”左梦庚心中一惊,追问道,“他哪儿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戴力尴尬一笑,嗫嚅道,“就是,左帅老当益壮,又收纳了两房如夫人,其中一名女子还怀有身孕。”
左梦庚气得乌头黑脸,手指戴力,大骂道:“你这狗东西,成日不忙正事儿,就知道打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啊,小的知罪,小的知罪。”戴力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子抖得和筛糠一般。
左梦庚挥手示意他起身,戴力艰难站起,缩着脖子站在一旁。沉默数秒,左梦庚才开口道:“传下去,此次动手的兄弟,每人领三两赏银。”
“小的替他们多谢将军。”戴力谄媚一笑。
左梦庚打了个呵欠,摆摆手,踱步下了包厢。戴力紧紧跟随,提议道:“将军,这宜城中没什么好的景色,不如咱去乐呵乐呵?”
“乐呵?”左左梦庚脚步一滞,回头看向戴力。
戴力咧嘴一笑,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表情,在左梦庚耳边压低声音道:“都是刚从江南来的,准备将军您喜...”
“哎哟。”话未说完,戴力只觉脑瓜一疼,然后就瞧见左梦庚满脸愤怒地瞪向他,嗔道,“刚才和你说的,你是不长记性么?”
“老子让你少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多办实事。”
“是是是,记住了,记住了。”戴力本想拍马屁,怎料拍到马蹄子上,瞬间涨红脸颊,一个劲儿的连连点头。
左梦庚理也没理戴力,急速下了高楼,当天就带着数船棉衣返回江陵。
晚间时分,他刚一回到家,不待歇口气,侯玉珠立马上来发难,阴阳怪气道:“放着家里边的好东西不吃,偏偏喜欢去外面偷吃脏东西。”
“万一吃出什么病来,那可是大事儿。”
左梦庚暗道不好,但说到嘴边的话,他又不得不答,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不就出去了几天么,往日出去一年半载,也不见你念叨,这才几天啊。”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侯玉珠泪花闪闪,一跺脚,红着眼圈转身就走。
左梦庚猜测,八成是玉娘那边出了事情。于是赶忙追了上去,抱住娇妻腰肢,讨好道:“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玉娘也是个苦命姑娘。”
侯玉珠扭了扭身躯,见扭不开,只得任由丈夫抱住,呜咽道:“那我就不苦命了么?我在家中担惊受怕,你却在外边风流快活。”
说着,数颗晶莹的泪珠,从她滚烫的面颊上滑落。
左梦庚自知理亏,举手投降道:“你若是不喜欢,我不去见她就是了。”
“不行?!”侯玉珠猛然侧过身子,决绝道,“那别人又要说我善妒。”
“那你说怎么办?”
“把她接到府里来吧,怎也有了你的血脉,放到外边像个什么话?”
“你...你不会说气话吧。”
左梦庚伸手摸了摸侯玉珠脑门,侯玉珠气得腮帮子鼓鼓,瞪眼哼道,“难不成,我在你眼中,就是那种不讲礼节、善妒的小女人么。”
“那当然不是,我家夫人美而不魅,艳而不妖,人见人爱。”
侯玉珠听得这夸赞,扑哧一笑,皱着鼻儿揶揄道:“你们男人,不都喜欢又妖又媚的女人么,要不然你也不会去寻花问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