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城位于山东西北方向,交通便利。南接运河,又死死遏住冀豫东出的方向,素有“九省通衢”的美称。
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随着战事加剧,德州城中战马嘶鸣,旌旗猎猎迎风飘扬,兵戈交响撞击的声响,直冲云霄。
为了防御建奴,杨嗣昌将所有的防御重心,都摆在德州。
德州城高池深,如此布置倒也没错。
只不过他将济南的兵马抽调过来,导致济南空虚,这才是兵家大忌。
这日刚过早间时分,杨嗣昌裹着绯红官袍,走进德州城的中的临时大帐内。
几名小吏正在誊写公文,见到恩主进来,立时停下行了一礼。
杨嗣昌摆摆手,顺势走到桌案前坐定,一人上前试探道:“恩相,您可曾听说了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
“外边儿都在传,说是建奴的东路军统帅得了天花,命不久矣。”书办一挤眼,兴奋道,“若是真的如此,建奴必定军心动荡,恩相若是一举出击,必能力挽天倾。”
“蠢货!”杨嗣昌一拧眉,拍桌骂道,“你也是熟读兵法的人,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建奴的诱敌之计么?否则,如此机密之事,怎可能轻易传出?”
他前几日就已得到左良玉的密信,说是岳托病重。
对此,他是一点儿也不信的。他左良玉是神人不成?
能隔着大老远,瞧见岳托身上长没长天花?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岳托真的得了天花,他也不会选择出城去与建奴野战。
万一折上一阵,德州震荡,济南不保,那可是天大的罪过。
书办被这一吼,吓得一哆嗦,忙道:“小的粗鄙,是小的粗鄙,还请恩相息怒。”
杨嗣昌面容稍一缓和,又问:“派出去探查的斥候都回来了么?”
“还没,不过估计快了。”
“回来后,立马带来见我。”杨嗣昌一点头,忽又想起岳托的事情,吩咐道,“替我草拟军令,不许任何人出城迎敌,违令者斩。”
“是”书办领诺退回原位。
杨嗣昌整了整衣袍,埋头处理起军务。
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路兵马要棉甲,哪路兵马要钱粮,还有人请求自己,让调到后方去的。
看了一会儿,杨嗣昌只觉脑袋微微肿痛。
现在,整个东林党都将卢象升之死扣在了自己头上。虽然他不在京城,但京中的同党传来讯息,弹劾他的折子,已经堆得满满当当。
皇帝没有动他,那是因为战事尚未结束。
他有预感,如果这战败了,他轻则丢官失位,重则人头落地。因此,杨嗣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一丝懈怠。
正在的思虑之时,外边传来一阵急促脚步。
杨嗣昌刚一回神,几道叫嚷传了进来:“督师,这过冬的棉袍啥时候发啊,再不发,咱兄弟都要冻死了,总不能叫着穿着夏衣去和建奴干吧。”
“是啊,咱兄弟自勤王以来,三个月没发军饷了,如果这个月再不发,我可约束不住了。”
“...”
一群粗鄙武夫,国家危亡,竟还只想着蝇头小利!
杨嗣昌听得热血翻滚,但也只得压抑住性子回道:“再等等,再过些时日,朝堂的军饷和冬衣就下来了。”
话音一落,几颗黑黢黢的脑袋探了进来,说道:“督师,您也别和咱说这些画饼的话了,您就说说,到底还有多久?”
被一群武夫如此追问,杨嗣昌瞪圆双眼,怒火煮得熟一头牛,猛然拍桌喝道:“此事系朝廷机密,本督又不是神人,在数百里之外,也能调动军饷。”
几人惊了一跳,鹌鹑一般缩着脑袋。
沉默数秒,一将才嗫喏道,“督师,军饷的事情可以暂且不提,但这冬衣真的不能再拖了。已经有兄弟手脚冻烂,连走路都成了问题,长此以往恐怕...”
“真有这么严重?”杨嗣昌一下挺直身子,追问道,“难不成,你们去年没发冬衣,只隔上一年,这冬衣就不遇寒了?”
听到连续这几个问号,几名将领对视一眼,心中涌起苦涩。
照例来说,户部拨发银两,再到兵部,到各级衙门,再做成冬衣。
其中要经过不知道多少人的手,每个人捞上一点儿,原本五钱银子的棉衣。
到了他们手中,实际成本不到一钱。
单薄得呀,比秋衣也强不了多少。
偏偏他们还没法叫苦,因为这是朝廷中的惯例,他们也是其中的受益者。
一阵冷风吹入大帐,一人打了个激灵,盯着杨嗣昌问道:“督师,冬衣咱也可以先不要了,只是想知道,督师是否还有与建奴议和的意思。”
谁人都知晓,对于建奴,杨嗣昌一向是主和。
还说什么“攘外必先安内。”
卢象升之所以败亡,有很大原因都是二人政见不合。对于农民军,卢象升虽然深恶痛绝,但绝没有塞外建奴那般痛恨。
被这一问,杨嗣昌眉头一皱,双眸射出一丝寒光,反问道:“你问本督这话,是何意思?”
那人一脸疑惑,答道:“难道督师没听说么?岳托得天花病死了。”
其余几人纷纷跟着附和。
“是啊,咱底下都传遍了,咱还特地排斥候去查看,建奴大营已经乱了起来。”
“督师,现今而言,不管是战是和都是大好时机,早日结束战事,您身上的担子就解脱了。”
杨嗣昌听得意动。
是啊,他可以派人前去与建奴接触接触,顺便探查虚实。若是岳托真的死了,那建奴八成会同意议和,如果他没死,自己守在城中就是。
想通了这一层,杨嗣昌立即吆喝道:“杨三,你带十人前去岳托营地,就说本督愿与他们和谈,若是他们有诚意,先归还百姓,本督绝不追赶。”
帐外响起一声“是”,然后踏踏踏的离开。
杨嗣昌也并未闲着,他挥手让众人离开,然后拿起毛笔在宣纸上书写。
“臣杨嗣昌叩拜陛下:建奴肆虐乃我皇朝之不大幸也,然建奴塞外蛮夷,终是癣疥之疾。臣窃以为。"攘外必先安内",今国内流贼略微平息,但不可不察。”
“李自成遁入深山三月,今又于陕西举事,短短三月,啸聚数千之众。罗汝才割据郧阳,孙可望率张献忠残部守谷城,此三子,皆是反复无常之人。
“倘若三人一同举事,大明外有建奴肆虐,内有蟊贼搅动风云,两线作战,我大明将士鞭长莫及,必受其害。”
“臣伏望陛下效仿唐太宗"渭水之盟",与建奴休兵罢战,休养生息。待荡平国内流寇,再厉兵秣马,一举荡平关外蛮夷。”
写到这儿,杨嗣昌额头上冒出了浓密汗珠,手指也有些发酸。他伸展五指,活动活动,然后拿起奏折一瞧,心中不自觉泛起热气。
皇朝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两线作战,这才导致,建奴打完贼寇打。
反反复复,导致众将一直疲于奔命,若是能与建奴先和谈,争取到几年的稳定时间。到时候,再抽出手来,收拾建奴,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着,杨嗣昌放下白纸,用镇纸压住,然后迈步走出营帐。
这时,帐外的雪已经停了,微风轻拂。他抬头往远处一看,暖阳高挂在穹顶,落在屋顶之上,积雪融化,顺着屋檐往下流淌。
从远处看去,就如水帘洞一般。
“呼...”杨嗣昌搓了搓手掌,哈了口热气,笑着走回营帐。
天空仿佛也作美,一连五六日,天上都放起了晴,这使得杨嗣昌的心情愈发好起来。
这日他刚用过午膳,就听得下人来报,说是杨三儿回来了。
杨嗣昌当即一喜,命人带入。
少时,一名奴仆带着一风尘仆仆的壮汉走了进来。见到杨嗣昌,杨三跪地欲要行礼,杨嗣昌忙挥手打断他,急切问道:“怎么样,那岳托到底死没死?”
“建奴同不同意归还百姓?”
一连两个追问,杨三不知该回答那个才好,于是搔着憨笑道:“老爷,小的没见到岳托,不过他那营地倒是未曾混乱。”
“还有,建奴根本没有和谈的意思。”
杨嗣昌听罢,长叹一声,满脸的挫败。
“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
“快说?!”
“长宁军已经快要赶到临清,马上要与左总兵合兵。”杨三笑道。
“什么?!”杨嗣昌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又问道,“你是说,左梦庚带着人,一路从江陵赶了过来?”
“对,还带了大炮呢。”杨三眉飞色舞,答道,“老爷,此战若是有长宁军在前边开路,说不准真能把岳托他们堵住。”
嘶...
这下,杨嗣昌犯起了难。
左家父子此时合兵一处,兵马已有六万之众。
“算了,先打赢这一仗再说。”晃了晃脑袋,杨嗣昌将心中杂念抛出,吩咐道:“你去传我命令,让左梦庚坚守临清,随时等候我的调遣。”
“遵命。”杨三一抱拳,侧步离开小厅。
...
前往临清城的官道上,数万颗人头,握紧手中兵器,埋头往前移动着。其中,最为显眼的,当属队列最中间的三十门大炮。
长约两米,口径80mm,有效射程可达2500米。
放在现代来说,自然是瞧不出上眼,但在现在,那绝对是耗费大量财力,才能建造出来的大宝贝。
为了携带方便,在设计的时候,左梦庚特意让汤若望加装车轮。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要把大炮,都给上上刺刀,推到最前线去。
沉默着行了半个多时辰,前边忽然传来声响,左梦庚抬头一看。
只见一将打前边拍马而来,正是左忠。
见到左梦庚,左忠滚鞍下马,对准左梦庚抱拳道:“少将军,估摸着再有半日路程,咱们就能到临清地界了。”
“嗯。”左梦庚冲他一笑,安慰道,“忠叔您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左忠领诺而走,一旁的侯杰凑了上来,低声道:“姐夫,你既要来,为什么不把驴子哥哥,还有郝大哥他们一起叫来?”
“谁说他们没来?”
左梦庚往后一指,侯杰顺势看去,就见疯驴子等人穿着普通甲胄,缩在队伍中。
原来,他们得知左梦庚要前来临清支援,纷纷告了假,带着麾下兵卒就来。上官倒也体贴,准了他们两月的假。
若是不够还能再续。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人,他们也不心疼。
胜,有我一份功劳。
败,事后追责也追不到咱头上来。
见到疯驴子等人,侯杰心中多了三分底气,笑道:“还是姐夫你运筹帷幄,有了驴子哥哥,这一仗还真能打。”
“咳咳...,不是说了么军中要称职务。”
“将军。”侯杰搔着脑袋喊了一声。
左梦庚摆摆手,拉着队伍继续往前行军。当天傍晚时分,左梦庚忽见前方地平线上冒出一座城池,他当即两眼放光。
“兄弟们,临清城到了,大家加把儿劲,等到了城中我请你们吃好的。”
“多谢将军!”众军士精神一震,大声叫嚷起来。
少时,一行人浩浩荡荡涌入城池。
城门内,左良玉与诸将早已在此迎接,见到阔别许久的父亲,左梦庚鼻尖一酸,滚鞍下马,对准父亲就是一拜:“孩儿见过父亲。”
“军中无父子,你现在也是统领一方的将军,难道连这点都不懂吗?”左良玉一把扶住儿子,斥道。
这一斥,左梦庚军中的新兵不乐意了。
“那汉子谁啊,凭什么吼咱将军?”
“没听见,那是将军他爹。”
“啊,原来是老爹吼儿子。”
“那也不行,他不是说了,军中无父子,咱将军还是伯爷呢,他凭啥吼咱将军?”
“...”
虽然话音很杂,但依旧落入到左良玉父子耳中。左良玉气得老脸一红,迈步就往里走,左梦庚讪笑着更上。
这时,郝效忠出来打起圆场:“诸位兄弟,都随我来,咱早就为诸位准备好营帐与吃食,只等诸位兄弟来此一聚。”
“兄弟们,还不谢谢郝将军款待。”疯驴子吼道。
“谢过郝将军。”众人声音洪亮的喊了一声,提步往前,迈着齐刷刷的步伐往里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