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园。
易乔等人回到匡园时,离尹九郎失踪已经将近三个月了。
他在院子里会不自觉地抬头看看那棵大樟树,尹九郎平时会经常神出鬼没地躺在树枝上看书喝酒。
他多希望这只是尹九郎跟他开的一个玩笑,不定哪天他又这么冒了出来。
而这个和自己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生死的知己好友,如今却是生死未卜。
“公子,门外有人求见,好像是……是琥珀酒馆的老板娘。”叶疏明本来张嘴还想再说一句,却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说下去。
易乔噌地站了起来,向门外飞奔而去。
难怪叶疏明会迟疑,眼前这个浑身是血的人,已经很难分辨出到底是谁了。
只见司马羡娘头发散乱,早已没有了昔日白净的娇容。脸上、衣服上、手上到处都是血,有些是新血,有些是旧血,手中的缰绳已经被血迹染红,看来是历经艰险才到的这里。
“司马姑娘,快随我进来。”易乔想伸手去搀扶。
“救……救……他!”司马羡娘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了指他身后的马车。
易乔掀开马车的帘子,车内躺着一个气若游丝的人。如果说司马羡娘还能勉强被认出来,那这个人已经是皮开肉绽,周身上下没一处不是血染红的地方了。
易乔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全身都在颤抖,他嘴唇咬出了血也不知道疼。
易乔想伸手去扶,又不敢轻举妄动,只觉胸中血海翻腾,忍不住又狂吐了一口鲜血。
原来此人正是失踪多日的尹九郎!
袁书和阿荣闻讯赶来,忙命人将司马羡娘和易乔扶进院内,又叮嘱几人小心将尹九郎好生抬了进去。
易乔虽然头晕目眩,却强忍不适,和阿荣一起帮尹九郎检查和清洗伤口,袁书则快速写了几封求助信叫叶疏明派人送去给自己在江湖中交好的医术高明之人,自己也出门去寻访名医去了。
伤口清洗过后,易乔这才看得仔细:尹九郎身上有八十一处刀伤,每一处像是精心布局的,不伤及主要经脉和内脏,每一刀都是一样的宽度、深度,应该就是用尹九郎的匕首所伤。
若单看某个伤口,并无大碍,习武之人,难免有血光之灾,这点小伤口敷点金疮药也不算什么。
但是刀伤全部加起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不仅失血过多,而且伤口发炎得很厉害。
有些旧伤已经结痂成疤,有些新伤口还在流脓。
这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凌虐手段,让人每天活生生地清醒地遭受着痛楚。
易乔纵然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看到这样的情形依然无法承受,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尹九郎吃了易乔的保命丸,慢慢转醒。
浑身的疼痛让他已经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他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丝笑容,可是脸上的刀疤反而让他的笑脸变得狰狞。
“老易,你莫不是像个大姑娘一般要为我掉眼泪?”尹九郎脸上的伤口撕裂着疼得厉害,所以说话声音小得快听不见了,易乔俯身下去才听清楚。
“胡说,我只是……”易乔哽咽地是了几个字,再也说不下去,便住了嘴。
“没事,我这些都是皮肉之苦,武功还在,过几天又是一条好汉!”
尹九郎喘了一口气,继续低声道:“齐眺想要我交出隐门掌印,号令三万隐客。却不知掌印并非实物,而是在历代隐宗的脑中,靠一笔一笔画出来的,掌印的大小、每道花纹的粗细必须画得分毫不差,我房中的那本《诗》便画有此印。你……”
尹九郎还想说什么,却被易乔打断:
“书生,此事乃是隐门机密,你不必和我细说,好好休息。袁师伯已经四处请名医给你治了。”
“我怕万一……以后你需要隐客协助,可以用这个方法给他们传令。以你的领悟力,临摹掌印不成问题。绝大多数隐客并不知道真正的隐宗是什么样的,他们只认掌印。还有一块玄铁做的令牌,是单独命令常玖的……”
“钜园几千人我已经够头痛的了,莫要再给我交代什么隐门,你快好起来自己去操心。”易乔再次打断了他。
“羡娘她没事吧?”
“她只是太劳累了,在隔壁休息,等她好点了自然要来看你的。你的脸也不必担心,等你好了我教你易容,想要宸宁之貌都没问题。”
“不,我不想见她。”
尹九郎本是俊美无俦的惨绿少年,现在浑身刀疤,脸上也被毁了容,任是再豁达也不禁黯然神伤。
司马羡娘转醒之后,便急着要来看尹九郎,尹九郎却不肯见。
易乔估计尹九郎和司马羡娘之间有故事,但如今这形势也不便多问。
他安慰司马羡娘:“九郎现在伤重需要静养,等他好转了再见不迟。”
司马羡娘眼里噙着泪,低声道:“我只是想远远看他一眼就走。”
易乔心软,趁尹九郎服了药熟睡时偷偷让司马羡娘进去了。
此时的尹九郎全身伤口都被用白布包裹了起来,动弹不得。
司马羡娘跪在床边,只是暗暗抹眼泪,却不敢大声喘气,生怕惊动了他。
过了一会,她将头上的一个木簪子取了下来,放到尹九郎枕下,便离开了房间。
“易公子,我告辞了。大恩不言谢,来世定当结草衔环相报。”
“司马姑娘,你要去哪里?”
“我是违令出来找宗主的,按照隐门的规矩,我得回去领死。”
“可是若不是你拼死相救,你们宗主恐怕已经死于非命了。”
司马羡摇摇头:“隐门只讲忠心和服从,不讲道理。能救出宗主,我死而无悔。”
“不如你先待在这里,等他醒了再做计较。我不信隐门的人会罔顾你们宗主的意思,他自然可以救你。”
“我天生一条低贱的性命,怎么能连累他呢?”
“胡说,没有谁生来低贱。你别看轻自己,我相信九郎心里是有你的。”
“真的?”司马羡娘神情里闪过一丝惊喜。
易乔已经猜到两人情义,尹九郎知道自己终身不能娶妻生子,而且只能活到四十岁,所以才不想给司马羡娘希望。
但毕竟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自己也不便多说什么。
“你且先安心住下,后面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奔忙,九郎得烦劳你照顾。”
司马羡娘咬咬牙道:“好吧!左右不过一死,我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也无所畏惧,且待宗主好转再回去领死便是。”
“正是正是!若九郎醒来不见你可要恼我了。”
“不会的。”司马羡娘脸一红。
袁书在江湖中颇有几位医者朋友,接到他的飞鸽传书纷纷赶来。
可是对尹九郎的伤势却有点束手无策。
有些伤口愈合得比较好的,只须草药每日敷着,慢慢也就结痂了。
棘手的是一些已经溃烂流脓的,引发尹九郎高热不退,眼看着日渐消瘦,双眼凹陷,已经病得不成人形。
各种偏方也试过了,有时退热不过半个时辰,烧得却更厉害了。
尹九郎开始还会说几句听不懂的胡话,后来怎么唤他都不转醒,米汤喂进去多半也从嘴角流了出来,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司马羡娘急得直跺脚,易乔也慌了神。
尹九郎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难寻的知己好友,若眼睁睁看着他受虐后惨死,自己这辈子都难以释怀。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消失了数日的袁书却带回了一线希望,准确地说,是带回了一个人:神医冼冲。
听说神医到访,易乔连忙出门迎接,虽然心急如焚,面对前辈却不敢失了礼数,他朝冼冲深深做了个揖,道:“久闻冼老前辈名满天下,晚辈这厢有礼了。”
冼冲成名五十多年,怎么说也有七八十岁了,但却是黑发童颜,脸色红润有光泽,皱纹也不深,看起来才像五十岁。
易乔当年还拿冼冲的名声诓骗过乌谢尔,因为早在二十年多前他已经隐居深山,不再过问江湖事,料想乌谢尔也无从查证,想不到竟然有一日能见到本尊。
“你这病……难!”冼冲盯着易乔看了一会儿,又抓起他的手给他把脉。
易乔急道:“前辈弄错了,不是我,伤者在里面。”
冼冲怒道:“自己就剩半条命了,还管别人!”
袁书一听便急了:“前辈,乔儿到底怎么了?”
“师伯莫急,我这不是好好的,还是请前辈先去看看九郎吧!”
易乔从小身体便弱,袁书以为冼冲只是看出他有宿疾难以痊愈,又见易乔并无异样,加之尹九郎的确重伤危殆,便也催请冼冲入院中看诊。
冼冲本也不是啰嗦之人,见他们不以为意,便也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