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南郊,今日一早便有一队女子循着官道缓缓行来,十一二人,个个英气飒爽,正是奉师命而来的云绰、云绮等人。只见二女望见远处的淮安城,相视一眼,便各自领了几名弟子分道而去,不多时便没了人影。
她二人却是不知,云缨今日一大早便偷偷尾随着她们出了客栈。只是云缨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地缀在身后,未曾想过得一片密林时,竟是跟丢了。
此刻云缨正满脸懊恼的在小河边砸着石头,嘟囔道:“要命哩,这破林子怎的这般大的,全不似岛上山林,一眼便能瞅准方向。如今东西南北俱都不清,又跟丢了师姐,怎生是好哩……”
这边厢云缨还在闹着,不知何时对岸竟有一白发老者正在垂钓。云缨又拾起一枚石子掷入河中,“噗通”一声,水花溅起,只见那老者沉声喝道:“兀那妮子,老夫的鱼都教你惊走了!”
云缨闻声望去,这才发现对岸多了一人,暗道:咦,对岸何时来了一老者,我竟不知?旋即,心下一喜,只道有救了,当即便挥动小手,喊道:“对不住哩,晚辈也不知老丈何时来的,惊扰到您了~”
老者却是说道:“禁声!仔细着老夫的鱼!”
云缨瞧那老者神情平和,倒不似发怒,眼珠一转,嘿嘿一笑,只见她脚下一蹬,身子飘忽而起,于河中突起处再是一点,身形翻飞之际,三丈宽的河水竟是渡了过去。
老者见此,眸中精芒一闪而逝,嘴角不由一扬,暗道:好妮子,轻身功夫练得不错,玉瑶收得好徒弟!
不错,这老者正是公孙弘。公孙弘本欲回淮安前,再偷偷去瞧一眼女儿,哪曾想刚到客栈,便发现云缨这妮子慌里慌张地跑了出去。好奇之下,公孙弘便暗中跟了来,发现这妮子竟是偷偷尾随她的师姐们望淮安去了。
公孙弘心念一转,便晓得定是自家女儿不让这妮子出门,这才悄摸着跑了出来。更不曾想到,这妮子跟着跟着,竟是迷了道路,倒叫他好一阵笑话。
瞧着有趣,公孙弘干脆现出身形,佯作钓鱼,欲与这妮子亲近亲近。未曾想,这妮子专心与石子过不去,盏茶功夫竟也未发现对岸有人。不得已,公孙弘只得出声提醒了。
便见云缨紧走几步,来到老者身侧,抱拳一礼,说道:“晚辈云缨,见过老丈!”片刻,未见老者回应,云缨干脆蹲了下来,歪着个脑袋直勾勾地看着公孙弘。
公孙弘有心逗弄不去理会,偏生这妮子目光灼灼,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只得说道:“你这妮子,有话说话,总看着老夫作甚。”
云缨闻言,嘿嘿一笑,娇声道:“老丈好生面善,我们昨日可是见过哩?”说罢,不待公孙弘言语,已是自问自答道:“是了,昨日老丈便藏身树后偷瞧我家师父哩!老丈可是……”
云缨说到此处故意拖延,公孙弘只道是这妮子猜中他身份了,正寻思好聪慧的妮子,却不想云缨此时说道:“老丈可是瞧我家师父倾国绝色,想着给自家小子说媒哩?”
公孙弘闻言,面色一僵,嘴角抽动,就要说话,却见云缨已自顾自说道:“晚辈劝老丈莫作此想哩,我家师父可不是寻常人能般配的哩。”说着,便细数起自家师父的好来,什么“倾国倾城”,什么“医武双绝”,那是张口便来。
公孙弘听着云缨在那儿自说自话,面上竟不自觉露出了笑意,暗道:那是,也不瞧瞧是谁家的闺女!想罢,见云缨仍在说个不停,只道这妮子还是个能说的,倒不似自家女儿那般清冷。
眼见云缨话头没完没了,公孙弘瞧了眼日头,不得已道:“你这妮子,小嘴儿嘚吧嘚吧怎的这般能说,倒是不急着出去了?”
云缨闻言,又是嘿嘿一笑,娇声说道:“老丈可能指点指点晚辈?这林子好生奇怪哩,总教人绕圈圈儿。”
公孙弘眼角瞥过,说道:“这林子天生地养,旁人都能顺顺当当,偏生你这妮子绕圈圈儿,你就不觉着是你的问题?”
云缨连连摇头,坚决不认,公孙弘见状,仰天一笑,半晌方才说道:“瞧你这模样,头一回出远门儿吧。山林之中不辨方向,可是危险着呢。”说罢,便教授起云缨如何在山林之中辨识方位。
云缨听得认真,只一遍便记了个十分,当下起身,冲着公孙弘抱拳一礼,正色道:“弟子多谢师公指点!山水有相逢,弟子这便去了!”说罢,便要离去。
公孙弘见云缨忽的这般正式,正狐疑之际,闻言一愣,旋即笑道:“等会儿!你这妮子唤我什么?”
云缨眨巴着秀眸,娇笑道:“师公呀~难道不是?”
公孙弘闻言,也笑出声来,说道:“是极!是极!你这妮子如何发现的?过来坐下,着急走作甚?”
云缨闻言,便径自坐到公孙弘身侧,应声道:“嘿嘿,弟子本是不知道的。只是昨日见师公藏身树后偷瞧师父,今日又无端端现身此地。师公您瞧着虽然体格健硕,却无分毫真气波动,好似个普通老者一般。弟子虽然功夫稀松,但也不至于当面多了个常人也发觉不了,想来只有师父曾说过的神华内敛、返璞归真的先天之境方能如此了。”
公孙弘闻言颔首,面露得色,示意云缨说下去。云缨见此,笑盈盈地继续道:“师父说,入得先天方称宗师,而当今天下五大宗师并立,乃是静禅寺住持一念禅师、真武宫掌教玄阳子、威远镖局大当家宋镇堂、大燕国师慕容德韶以及师公您了。这么一想,此时此刻能出现在淮安一带的,也就只有师公您了。”
公孙弘赞道:“好个聪慧妮子!”
瞥了眼正满脸得色的云缨,公孙弘不由起了几分促狭的心思,说道:“原是猜着老夫身份,这才变着法儿的夸你师父呢。”
云缨顿时急了,娇声道:“诶~师公怎的这般说道!便是与旁人,云缨也是这般夸赞师父哩!师父就是这般好的!”
公孙弘见状,双目微眯,笑道:“哦~这般护着你师父啊,看来她定是待你极好的?”
云缨连连点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倏地看向河面,幽幽说道:“当年若非师父捡到云缨,教养云缨,云缨早不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楼中姐妹,都是孤女来的,或是无家可归,或是遇人不淑,都是可怜人儿。师父给了姐妹们一个家,教导姐妹们立身的本事。这样的师父,如何当不得这般夸赞哩!”
公孙弘闻言,面上促狭之色已消,眼神深邃,望着河面呢喃道:“遇人不淑啊……”
爷孙二人,竟是一时沉默下来。片刻,公孙弘看向云缨说道:“你这妮子身世也是可怜,这么些年可有找过家人?”
云缨摇头道:“小时倒是想过寻一寻,只是师父捡到我时,我只得三、四岁年纪,不太能记事。师父说那时寒冬腊月的,我就只穿着单衣,缩在草丛里,再晚些怕是人就没了。唯一与家人有关的,就只有我随身的一条项链了,非金非玉,师父也瞧不出材质来。除此以外,再无其它,便是想寻亦无从寻起哩……”说罢,云缨也是幽幽地叹出声来。
公孙弘闻言一默,不由地伸手在云缨发顶抚过,叹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妮子,若你父母家人尚在,时候到了,自可相见的。”
云缨却是嘿嘿一笑,说道:“师公说得极是!云缨早看开了,该寻着时自会寻着,如今我只消开开心心便是了!想来若我爹娘尚在,也是望我如此哩!”
公孙弘见云缨如此,不由抚须一笑,说道:“合该如此!”说罢,长身而起,对云缨说道:“不想这些个糟心之事了,今日你我爷孙初见,师公便传你一套功夫,以作见面之礼罢。妮子且随老夫过来。”说着,便向林中走去。
云缨闻言,也不管去寻师姐们了,赶忙起身追去,娇笑道:“师公!师公!这功夫唤作什么?可厉害吗?好玩不好玩呀?”
公孙弘走在前头,却是朗声笑着,并不答话,由着云缨絮絮叨叨个不停。爷孙二人便这么着渐行渐远,直至身形消失在密林之中。
-----------------
却说傅敬廷自昨夜见过公孙弘回来,便心事重重,夜不能寐,于房中枯坐一夜。直至天色放亮,傅敬廷方才幽幽一叹,唤来陈平安吩咐诸人启程返回淮安。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过一个时辰,便已望见淮安城头。凝望着远处的城池,傅敬廷心思百转,暗道:淮安,本公子又回来了,只是此时此刻,本公子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看待此地了,唉……
陈平安见世子驻马不前,不由道:“世子莫要担心,某定会护得世子周全。何况王爷处尚有三千卫队,回了王府,料想那些个贼人也难有作为!”
傅敬廷闻言,心道:你个憨子,本公子是担心那些人吗?罢了,与你也分说不明白。念及此,傅敬廷凝重之色一闪而逝,依旧面带笑意地说道:“本公子只是离得久了,有些许近乡情怯之感。罢了,随本公子回府罢!”说着,已是一马当先,向淮安城疾驰而去。
陈平安赶忙催促众人快马跟上,一行人就这么一路奔着淮安城去了。
回到王府,傅敬廷带着陈平安一路行至正堂,早已接报的淮安王正于上首端坐,阴先生则坐于右侧下首。傅敬廷躬身一礼,说道:“儿臣拜见父王!”
淮安王伸手虚抬,笑道:“我儿快些免礼,坐下叙话罢。”
傅敬廷闻言,起身于左侧下首处坐定,陈平安便立于身后。此时,傅敬廷看向一侧的阴先生,说道:“这位先生瞧着面生的紧啊。”
阴先生闻言,忙起身拱手一礼,回道:“在下阴世师,乃是王府新进的门客,见过世子殿下!”
淮安王于上首笑呵呵地点头道:“我儿不知,这位因阴先生乃是去岁投效孤王的,这一年来助益良多。我儿闲暇之时,不妨多走动走动。”阴世师连称不敢,直至淮安王示意入座,方才再次拱手一礼,安然入座。
傅敬廷见此,心知这阴先生当是父王心腹之人,只是根脚如何尚且不知,有些话还是过后再说吧。于是,看向上首,说道:“父王,儿臣此番得陛下恩准出京探亲,一路忧心淮安局势,不知父王可能为儿臣解惑?”
淮安王闻言,心道:眼下局势如何,不都书信告知我儿了吗,怎的还这般问来?
旋即,淮安王目光一转,心下便已明了,知是傅敬廷还不信任阴世师,方有此问。当下便有意让阴世师表现一二,目光转向阴世师,颔首示意。
阴世师心下了然,当即起身对傅敬廷恭声说道:“不若由在下来为殿下解答?”见傅敬廷同意,便又说道:“眼下已探明淮安周遭聚集江湖人士多达上千人,这些人分属各个势力,皆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高手。其中势力最盛者,莫过于魔门了。只是魔门六道似乎并未聚齐,眼下只发现了无极宫、浣花派、青阳派的踪迹,另三道尚不知是何情形。”
说到此处,阴世师留意着在场之人的神色,见无人发问,这才又继续道:“燕国公近日率三百玉麟卫精锐已抵左近,驻于何处,尚不知晓。只前几日燕国公曾过府面见王爷,之后便失了踪影。眼下,王爷已调集了三千卫队俱都驻扎城内,以备不测。在下也奉命联络了淮安左近的江湖义士,计有三十余名高手,正于王府周边暗中警戒。”说罢,便坐回原位,不再言语。
傅敬廷见此,面带笑意,说道:“多谢先生解惑。”随即,看向上首,说道:“父王,儿臣忧心淮安局势,一路疾驰,疲惫不堪。还请父王允儿臣先行告退,歇息一番后再向父王请安!”
淮安王闻言颔首,说道:“既如此,我儿便快些下去歇息吧,不必顾及父王这里。晚些时候,你我父子再叙别情。”
傅敬廷当先便起身行礼,带着陈平安出了正堂,一路往后院而去。到得后院门前,傅敬廷目视陈平安,略一颔首,便径自走了进去,陈平安心下了然,抱拳一礼,转身出了王府,不知去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