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南郊密林空地上,粉衫少女手持长剑,上下翻飞,一时间剑光流转,晃得人目眩神迷,身着粗布麻衣的老者在旁不时出声指点。这一老一少,正是公孙弘与云缨爷孙俩。
公孙弘瞧着眼前目光坚毅、招式灵动的少女,满眼皆是得意,不时抚须颔首,暗道:果是块好材料,短短一个时辰竟已练得招式纯熟、稍得神意,好好好!
眼见云缨面露汗珠,有些气喘了,公孙弘这才将她唤到跟前,说道:“这套瑶光剑法重意不重形,讲究迅疾如电,乃是老夫近年感悟星海所得,与你师父传你的“重光剑法”相辅相成,配合施展更可威力倍增。你须记住,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临敌对战切不可记招套招,可知?”
云缨稍缓一口气,抱拳应道:“弟子记下了,自当勤加练习!”旋即,略一迟疑,又道:“只是师公,云缨可能将此事告知师父知晓?”
公孙弘闻言,面露难色,说道:“老夫早年与你师父有些嫌隙,你若说破此事,只怕你师父该发怒了,还是缓缓再说罢。”
云缨闻言,却是上前一步,搀着公孙弘在一旁坐下歇息,而后说道:“师公不知,那日师父与李师伯叙话,便有说到此事,李师伯还劝师父来着哩。”
公孙弘面色一紧,不由看向云缨,问道:“那……你师父如何说?”
云缨嘿嘿一笑,学着公孙玉瑶语气,幽幽说道:“师父说“当年之事,我早已放下。这般迟疑,亦不过怕他还在怪我罢了。”师公,你看,师父也惦念着您呢!”
公孙弘闻言,暗舒一口气,面上显出笑意,整个人都似和蔼了许多,拍拍搀着自己臂弯的小手,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老夫还道余生怕都难得父女相聚了!好啊……”说话间,眼神渐渐游离,似在回忆往昔。
云缨见此,却是眼珠一转,娇声问道:“师公啊,当年您和师父之间却是怎的一回事,闹得师父都离家出走了哩?”
公孙弘闻言一愣,旋即轻点云缨额头,笑道:“你这妮子,真是什么都敢问呐,好好个气氛全然叫你给毁了。”说着,便已长身而起,背负双手,接着说道:“简而言之,便是父女意见相左,谁也说服不了谁,具体如何,你自去问你师父去。”
说罢,不待云缨起身,公孙弘身影一动,便已自原地消失,只留下缥缥眇缈一段话:“妮子,练功当勤,行事当谨,下次相见老夫却是要考校于你,宜当自勉……”
云缨起身追出两步,冲着空中喊道:“师公,今日之事云缨可能告知师父?又当往何处寻您呀?”
也不知公孙弘是已走远未曾听到,还是不愿回答,云缨终是没能得到答复,只能垂首嘟囔着什么,片刻后,循着河水流向,直往下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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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缨运起轻功,于林间穿梭,约莫一炷香时间,总算出得密林,来到官道之上。看看日头,已近晌午,云缨暗道:此时去往淮安也是不赶趟哩,不若回去石塘将今日之事告知师父,也好教父女早日相聚。
想罢,云缨向行人问明方向,便往石塘而去,半道却是撞见寻来的公孙玉瑶。
眼见师父一脸怒意的立于道旁,云缨顿觉大事不妙,紧走几步,跳到公孙玉瑶跟前,笑盈盈地说道:“师父,若我说自己早起去买吃食,结果一不小心迷了路,您可信……”
公孙玉瑶俏脸凝霜,一双凤目满含威势,闻言也不答话,陡然伸手拿住云缨秀气的耳朵,旋即语带凉薄地说道:“你说为师可信了?”说罢,手上便已使出了力道。
云缨顿觉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当下便疼得呜哇直叫,口中喊道:“不信哩!不信哩!师父快些松手呀,耳朵要没了哩!”
这一顿闹得,往来行人都不由侧目看来。感受着四方投来的目光,云缨暗暗叫苦,心道:坏事了哩,师父也不说回去关上门儿再拾掇我,好丢人哩……
公孙玉瑶却如同不觉,秀眸含霜,手上力道倒是减了几分,幽幽说道:“本事见长了,敢偷摸着跑出来了,不若明日你来做这个师父可好?”
云缨闻言,连连摆手,娇声道:“师父,师父!云缨知错了!就饶了云缨这一次吧!云缨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师父哩!”
公孙玉瑶轻哼一声,说道:“知错了?下次还敢?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说罢,眼见云缨已是疼得眼含泪光,终是心中不忍,放过了云缨的耳朵。
一朝解放,云缨赶紧揉了揉发红的耳朵,嘴上却是讨好地说道:“师父,云缨真个迷路了!不过这个路却是没有白迷,云缨遇到师公了哩!师公教了云缨好些本事来的!”
公孙玉瑶闻言一愣,迟疑道:“你认得你师公?”
云缨连连点头,上前一步挽住公孙玉瑶臂弯,说道:“师父,都大中午了,云缨都饿了,我们边走边说吧。”说话间,已是带着公孙玉瑶往石塘方向而去。见师父没说什么,云缨暗舒一口气,心道可算是过关了。
于是,师徒二人边走边说,待回到福来客栈时,云缨已是将今日遭遇一一道明,末了还娇声问道:“师父,您可要去寻师公?师公可是想您哩。”
公孙玉瑶只是轻轻摇头,说道:“此事你便无需理会了。”旋即,又看向云缨,幽幽说道:“自回房中闭门思过,今日便不必用饭了,正可消消你那精力。”说罢,兀自走入了客栈。
云缨闻言却是呆愣当场,还道这事儿已是糊弄过去,没想到师父在这等着她呢。念及此,云缨抚了抚有些干瘪的肚子,嘟囔道:“惨了哩,早知该采些野果子再往回走的。不知师姐们能不能及时回来搭救我,唉……”嘟嘟囔囔间,便已回到房中,趴在床头,黯然神伤。
待云绰、云绮带人回来,听闻云缨偷跑被罚,却是不以为意。需知,在岛上的时候,云缨便三五不时地闯祸被师父责罚。直至知晓云缨今日不能用饭,方才明了今次师父怕是真的怒了,云缨那妮子就曾说“宁愿被师父打手心,也不愿饿肚子”,可见这对云缨算得重罚了。
云绰姐妹向公孙玉瑶汇报完今日查探到的情报,便齐齐为云缨求情,公孙玉瑶终是不忍,这才送了玉口。姐妹二人欢欢喜喜地端了饭食去云缨房中,瞧这妮子狼吞虎咽的,没个女儿家样子,少不得又是一阵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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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安王府,却说傅敬廷入得王府后院,先是与王妃请安,少不得被王妃拉到跟前好一阵叙话。而后便回到自己院中,安坐于亭台之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陈平安匆匆而来,于傅敬廷身侧站定,抱拳一礼,恭声说道:“世子,已查到了。”傅敬廷睁开双目,眼中神光一闪而逝,颔首示意说下去。
陈平安见状,微一沉吟,开口道:“阴世师乃是淮安盱眙人,无儿无女,孑然一身,早年事迹不明,只知其屡试不第,在乡间做了个教书先生。去岁开春投了名册到王府,因着文章写得不错,得了王爷青眼,招为门客。这一年多来,多在为王爷讲经说史,颇受王爷看重。不过近两三月,王爷常招其密议,所议何事却是不知。”
傅敬廷闻言,沉吟良久,方才说道:“孑然一身的落第书生,却能招来数十名江湖高手。讲经说史,讲的什么经,说的什么史?父王可不是好文之人,怎会突然看重一个教书先生,还与其密议?此人有古怪……”
陈平安却是不理会这些,万事自有世子决断,他只消听从世子吩咐便可,当下便问道:“可要属下将其掳来拷打一番,必然叫其老老实实的交代明白。”
傅敬廷自是知道自己这侍卫长只是武夫,贯不会思虑太深,也就摇摇头道:“并无实证,又是父王看重的门客,断断不可鲁莽行事,待本公子与父王商谈之后再议。在此之前,你且安排人手仔细看住了他,万事小心,莫要打草惊蛇。”
陈平安应命而去,傅敬廷却是眉头紧蹙,暗道:这阴世师明面看来可谓无牵无挂,今日观其行事亦是周详有节,不似寻常书生。若是真心投效,自是最好,若是身怀二心,只怕又将再起波折,唉……
入夜,淮安王府仍旧灯火通明。书房之内,只淮安王与傅敬廷隔案叙话。
淮安王此刻面带笑意,对傅敬廷说道:“我儿怎的未将世子妃一并带回,也好教为父见见儿媳?成婚两载,仍旧见面不识,传将出去惹人非议。”
傅敬廷拱手应道:“回父王,世子妃出身书香门第,不通江湖之事,如今淮安之地暗流涌动,儿臣委实放心不下,便未带其同行。”顿了顿,又无奈道:“再者,儿臣虽是奉旨出京,然圣旨之中并未言明可携家眷同行,故而她还是留在京中为好。”
淮安王闻言,面上一僵,嘴角的笑意却是维持不住,沉声道:“陛下见疑以致于斯?想我淮安一脉百年来,上侍帝王,下抚宗室,内慑百官,外安江淮,兢兢业业,克己奉公,陛下安能如此相待!我儿成婚都不许孤王进京,三年来更是父子不得相见,陛下安能如此!”
傅敬廷闻得父王话语间隐有恨意,心下不免担忧,轻声安抚道:“此等话语,父王万不可再说了。须知隔墙有耳,万一被外人听了去,只怕更见凶险!”
淮安王却是大手一挥,毫不在意地说道:“也就自家王府之内说说,何须在意。再者,王府内外俱是数代侍奉我淮安王府一脉之人,谁会传将出去,不要命了?”
傅敬廷却是俯身说道:“父王不可大意,王府之中可不是只有那些家奴。”
淮安王闻言,心念一转,迟疑道:“你是说……阴先生?”
傅敬廷点头应道:“正是!那阴先生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又兼熟读经史,可堪大用,正是谍子的尚佳人选。值此非常之时,父王不得不防啊。”
淮安王自是相信自家世子的,只是想到这一年来阴先生的献言献策,心下又有些不太确定,问道:“我儿可能确定?”
傅敬廷却是摇摇头,说道:“儿臣刚刚回府,自是没有实证的。只是眼下王府危若累卵,不得不多留些心思,以防不测。”
淮安王摆摆手,浑不在意地笑道:“我儿有此顾虑,也是应当。只是孤王看来,这阴先生入府以来,一直兢兢业业献言献策,当还是值得几分信任的。我儿可多与之走动走动,听其言,观其行,自可明了。”傅敬廷见此,也只得点头应“是”。
父子沉默片刻,淮安王又开口道:“我儿久在京中,可与孤王说说京中形势?”
傅敬廷闻言一愣,沉吟半晌,方才说道:“京中如今暗流涌动,陛下已不似过往那般英明神武了。如今,陛下流连后宫,宠信伶人,内有宠妃惑主,外有奸相弄权,满朝上下可谓是乌烟瘴气。老师对此,也是气愤不已,屡屡上书劝谏,皆是石沉大海,全无音讯。”
淮安王闻言,微微颔首,面带讥讽地说道:“韩元让,确是忠义之臣!陛下御极二十载,只怕是眼见盛世已临,便志得意满,想要享受享受了。呵呵,不难猜的。”
傅敬廷见状,心下一沉,迟疑道:“父王莫非……”
淮安王淡淡地瞥了眼傅敬廷,笑道:“我儿莫要多想,孤王也只是不满陛下猜疑罢了,断无那不该有的心思。”
傅敬廷闻言,长舒一口气,笑道:“如此便好,父王可是吓着儿臣了。”顿了顿,又不放心道:“如今陛下虽有怠政,但到底是一手缔造这盛世的帝王,兵精粮足,手段难测,还是莫要多想,免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淮安王深深地看了眼傅敬廷,颔首道:“孤王焉能不知陛下手段,我儿放心便是。”
于是,父子二人默契的转移话题,说起这几年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傅敬廷婚后的日常,不时从书房之中传出一阵笑语。
待傅敬廷退走,淮安王独坐书房之中,闭目沉思,烛光摇曳间,照得他脸色忽明忽暗,叫人看不真切。良久,书房内传出重重一叹,便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