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当真是个菩萨心肠,这婢子既是常在的陪嫁,进宫之前也该有专人教导规矩,进了宫还是这副模样。这当初派去教她规矩的人,真该拿到慎刑司,问她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穆桑榆盯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她主子如今还没承宠呢,底下的奴才就这等厉害了。将来常在一朝得势,这后宫还不成了她们主仆的天下?也不知,到底是仗了谁的势?”她说的言辞犀利,倒是给黎谨修听的。
黎谨修面色淡淡,不辩喜怒。
他转身在一旁的黄杨木圈椅上坐了,默然不言。
穆桑榆的意思,他其实明白,然而云筱柔中毒,却也是事实。
“旁的先不论,先问清这中毒的事吧。”
穆桑榆将眉一挑,但旋即勾了勾唇。
黎谨修既不想管,那余下的事,她亦有对策。
梁成碧听见陛下发话,脸上顿时有了光彩。
她走到秀芝身侧,柔声说道:“你不必怕,先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明白了。有陛下做主,定能还你们小主一个公道。”当真是个好戏子,穆桑榆几乎想给她鼓掌了。
秀芝眼看陛下发了话,贤妃娘娘也为她撑腰,顿时就觉来了靠山,精神一振,忙说道:“是!陛下,贤妃娘娘,如之前奴婢所说,我们小主从来不爱喝姜汤,今日是被迫喝了下去。那姜汤喝完不过半个时辰,小主便中毒昏厥。贵妃娘娘教训的是,适才是奴婢无礼,但奴婢也是为主子着急的缘故,还望娘娘恕罪。”
言罢,她向穆桑榆磕了三个头。
穆桑榆冷眼旁观,这秀芝倒也不愧是云筱柔的左膀右臂,眼下虽然还生涩稚嫩,但这股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已能看出锋芒。
她先向黎谨修欠身行礼,“陛下,臣妾有话要问这宫女。”
黎谨修看了她一眼,眸色深深,微微颔首,“你问吧。”
穆桑榆便向秀芝问道:“你说你们小主是被迫服用的姜汤,又说送姜汤的人口口声声奉的本宫口谕,那这人来自何处?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秀芝面色微微迟疑,片刻答道:“来人说……是太医院送来的,奴婢也不知他叫什么。至于模样……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穆桑榆浅浅一笑,吩咐太医院熬姜汤是她临时起意,那么云筱柔中毒也必定是临时起意,仓促之间她们决然安排不了这般周全。
果然自己揪着这细节问起,秀芝的话语就开始支吾吞吐。
“既然那人言辞蛮横恶劣,他长得什么模样,你竟记不得?”穆桑榆随口道了一句,紧跟着又问,“你怎知晓林常在中毒?”
秀芝瞠目结舌,“是……是太医……”
穆桑榆不理她,忽而向一旁侍立的张太医问道:“张太医,永寿宫派人去太医院时,如何说法?”
张元贵在宫中当差已久,后宫争斗之事也算看的多了,哪里不明白这底下的关窍。
“回贵妃娘娘,永寿宫来人报称常在突然中毒,副院判便派遣了微臣过来伺候。”
穆桑榆唇边笑意渐深,又问秀芝:“太医尚且未来,你家主子不过呕血昏厥,你怎知这就是中毒?”
秀芝眼光飘忽闪烁,再不敢看她的眼眸,小声说道:“是……是……主子那样子,一瞧就是中毒……”
“混账话!”穆桑榆厉声呵斥,“吃了异物,划伤食道,又或突发疾病,皆有此症。太医未到,你们永寿宫怎就一口咬死林常在是中毒?!谁家请医,不是描述症状,而是先行自家定论的?!难不成,你们一早就知道常在必定会中毒?!”
一串的发问,逼迫的秀芝面色惨白,张口结舌,眸子里眼泪打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本,云筱柔与她商议,只要陛下到了,她扑过去哭诉一番,极尽委屈柔弱之态,陛下必定会心生怜惜,派人查案。
这等无头公案,又上哪里查去。雷公藤是味寻常药材,随处可见;而那碗姜汤也早被喝完,毫无对证。
这案子最后也只会是不了了之,云筱柔不过是想令穆桑榆在黎谨修心中落下一个恶毒的印象罢了,以报她坏了自己贵人位分之仇。
至于穆桑榆,主子分明说她是个善妒无脑的蠢女人,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可眼前的贵妃,思路清晰敏捷,句句切中要害,哪里有半分愚蠢的样子?穆桑榆睥睨着地下的秀芝,似看蝼蚁。
不过就这点子本事罢了,也敢来栽赃污蔑于她。
上辈子,自己到底是怎么在这主仆两个手里一再的栽跟头的?
只能说,那破书的剧情,对自己影响甚深。
穆桑榆又向张元贵说道:“张太医,本宫吩咐太医院所熬姜汤,里面放了什么药材,请你向陛下说明。”
黎谨修不解,淡淡言道:“姜汤,不过就是生姜、红糖两味,莫不是还有别的?”
张元贵恭谨说道:“回陛下,贵妃娘娘交代太医院熬制的姜汤,除却红糖、姜片,另有柴胡、桂枝、防风、细辛四味药材。娘娘精通药理,这四味药都是祛风散寒的,下在姜汤之中,效验好上数倍。”
黎谨修微微有些诧异,不由看了穆桑榆一眼,却见她神色自若,一副坦然的模样。
她竟能对这些新入宫的嫔妃,这般上心么?
梁成碧眼见事情越发偏离了掌控,按捺不住,出声问道:“如此又怎样?同常在中毒又有什么相干?”
穆桑榆唇边笑意渐深,又问秀芝:“你说,姜汤送来时,可有什么异样?”
秀芝忙说:“没有异样,就是一碗姜汤罢了。”
穆桑榆遂吩咐张元贵,“张太医,个中缘由烦你向陛下与贤妃说个透彻。”
张元贵道了一声是,便道:“启禀陛下、贤妃,宫中所用的雷公藤是炮制好的,遇上柴胡、桂枝两味药材,便会生出大量黑沫,且臭不可闻。微臣以为,这等东西,当没人能喝下去。”
梁成碧但听此言,顿时便知大势已去,闭了双眼,再不言语。
秀芝也听出了端倪,竟慌张说道:“便是如此,那雷公藤也未必是宫中所用,兴许是贵……是人从别的什么地方寻来的……”
“掌嘴!”
还未待她说完,穆桑榆便眉眼一厉,冷冽喝断。
不想,黎谨修竟也望着自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穆桑榆心头微颤,忙又将视线转开。
阿莫两步上前,卷了袖子,抬手就抽了秀芝四五个嘴巴子。但听得那“啪啪”响声,人人都忍不住一阵牙酸。
秀芝顿时被打了个脸歪嘴斜,嘴唇肿破,渗出血来,头上的发髻也被打散了,披头散发的。
“没有规矩的东西,主子跟前,哪个准许你啼哭!”
阿莫将眼睛一瞪,厉声呵斥。
秀芝被打的怕了,竟真的不敢再哭,两手紧紧捂着嘴巴。
黎谨修作壁上观,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穆桑榆走到他跟前,福了福身子,“陛下,臣妾都问完了。是非曲直,还望陛下定夺。此事臣妾牵涉在内,不便过问。为避嫌疑,臣妾先行回宫。”
说完,她竟不等黎谨修开口,径直出门而去,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梁成碧眼睁睁看着穆桑榆全身而退,又气又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偷偷看向黎谨修,却见这位帝王面容冷峻,默然不言。“陛下,您看,此间之事……”
“这宫女的规矩学的格外差,这一遭儿暂且饶她一回,去慎刑司领二十板子。”
黎谨修既不看她,也不等她说完,出言发落了秀芝。
梁成碧咬了咬唇,又试着劝道:“陛下,常在遭遇这样的事,实在令人心疼。旁人不知她的脾气,想必也伺候不周到,不若就让这丫头将功折罪。板子先行记下,她若伺候的好,就此罢了。若伺候的不好,再行治罪不迟。”
她要赌一把,就看云筱柔在黎谨修心中是个什么地位。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穆桑榆太得意了。
岂料,黎谨修扫了她一眼,“贤妃如今是越发会当家做主了,朕发落个奴婢,你也要拦着。”
梁成碧脸色一白,再不说话,眼看着秀芝被两个太监拖了出去。
秀芝早已吓傻了,连求饶都忘了。
黎谨修掸了掸衣衫,起身淡淡说道:“着人仔细伺候着,底下的事,朕自会吩咐内务府查办。前朝还有事,朕先回去了。”
眼见得陛下要走,梁成碧忙追了两步,“陛下,常在受了这么一场罪,着实可怜,您不进去看看她么?”
恰逢此时,里面微有动静传来,就听一宫女欢喜道:“小主醒了!”
黎谨修驻足,望着那重重帘幕。
梁成碧眼见如此,心头一喜,自以为黎谨修对云筱柔果然另眼相看。
熟料,黎谨修却迈步,向门外走去,远远的还抛下一句话。
“她先前选秀时已犯了宫规,如今难道还要再犯第二次么?吩咐下头人小心服侍着就是了,朕又不是大夫。”
梁成碧无可奈何,只得俯身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