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谨修出得永寿宫,上了步辇,吩咐回养心殿。
李德甫跟随,眼见陛下神色不悦,亦不敢言语,一路沉沉闷闷。
待御驾过了长街,黎谨修忽开口道:“一个才入宫的常在,就弄出这么多事来,可见不是个省心的。知会内务府,认真查办此案,定要给朕一个交代。”
李德甫听见,连忙应命。黎谨修仰头看天,天上早已雨过云收,一碧如洗。
眼前,忽然晃过了穆桑榆的俏脸。
今日这一场,她至始至终都没有向他求情,甚而都没有看他一眼。
若是以往,她必定要向自己撒娇,闹着要自己为她做主。
可今日,她三下五除二,自己就把这事断了个明白。
她这是,怎么了?她不再依靠他了,不再视他为天,为她唯一的倚靠。
她变得能干了,也无需再倚靠他。
想到这一点,黎谨修只觉胸口发闷,心底更有些无名的失落。
穆桑榆之于他,不过是个后宫宠妃,他也一再的这般告诫自己。
天子可以有宠,却不能有情。
往昔,她的容貌性情才华都一再的取悦着他,令他倍感满意,而他也给了她无上的荣宠。
后来,她变得贪得无厌,不止恃宠生骄,横行跋扈,甚而还隐隐妄图占据他的心,这令身为天子的黎谨修,颇为厌恶不耐。
然而如今,她似乎贤惠起来了,竟想着照拂新入宫的嫔妃,宫里人近来关于她宽和大度的传言,他也颇有耳闻,养心殿更是不见她的踪影。
如此这般,穆桑榆仿佛当真有了贤妃的架势。
可这样的穆桑榆,黎谨修却倍感不适。
养心殿没了她脆甜的嗓音,变得空空落落。
“……贵妃,如今都在做些什么?”
清冷的言语,带着几分迟疑,自头顶落下。
李德甫顿时打了个激灵,陛下肯问,那便是好了。他最怕陛下不言不语,不定哪句话不对付了,一顿板子就下来了。
他就知道,陛下还是关切贵妃娘娘的,清晨那时候虽拂袖离去,心里还是惦记,这不就问上了!
李德甫连忙堆下笑脸,“回陛下,奴才听闻,近来贵妃娘娘正忙着给小公主开蒙哪。每日家,娘娘哪里也不去,就在宫里教小公主写字。听长春宫里的人说起来,娘娘如今对小公主那可是上心的很啊。每晚上,小公主都是跟着娘娘睡的,旁人谁也不要。只要娘娘不在跟前,公主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言罢,便偷偷朝上打量着陛下神色。
陛下自来看重这个小侄女,李德甫自谓这些话多说个几句,他必定高兴。
熟料,黎谨修脸上似乎并无什么喜悦之情,倒还飘过了一丝阴云。
穆桑榆待豆蔻好,他自然是高兴的,可她把全副的心力都用在了豆蔻身上,却又让他有些不是滋味儿。
他堂堂大周天子,顶天立地的大男人,难道要自认跟一个小娃吃醋争她娘么?
“公主有奶母、宫女伺候,年岁渐长,也须得有教引嬷嬷教导礼仪规矩,怎能一直缠着贵妃。”
李德甫听着,耳朵都竖了起来。
李德甫只觉自己当了半辈子的太监,可真是见了稀罕事儿了。
“敢问陛下,眼下咱们去哪儿?贵妃娘娘想必这会儿已回了长春宫了。”
他陪着笑,试探问道。
“回养心殿!”
黎谨修脸色一沉,将背向后一靠,他才不会自个儿去见她呢!
陛下前脚才走,梁成碧的脸立时就垮了下来,她立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方才转到内室,见了云筱柔。
云筱柔躺在黄杨木敞厅床上,床上绛紫色绣着蝶恋花的纱帐半垂,隐约透出那张苍白的脸。
眼见她进来,云筱柔扎挣着就要坐起。
梁成碧赶忙上前,“妹妹快些躺着,这个时候了,不必多礼。”
云筱柔双眸泛红,哽咽道:“多得贤妃娘娘照应,不然筱柔怕已是魂归黄泉了。”
她在床畔坐了,一脸关切的神情,“妹妹觉得可好些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妹妹可否告诉姐姐?”
云筱柔泪眼微垂,轻轻言道,“筱柔也不知道,只是吃了太医院送来的姜汤,就这个样子了。从喉咙口到肚子里,火烧一般的疼。吃了张太医的药,此刻倒好些。”
心中就有些不快,面上倒还是和颜悦色的,“妹妹放宽心,好生养着身子。这件事,陛下也知道了,嘱咐了内务府严查,定会给妹妹一个交代的。”说着,忽又抿唇一笑,“陛下也当真是关切妹妹,听闻这里出事,顷刻就来了。后宫里除了妹妹,还能有谁呢?这还未侍寝呢,足见陛下待妹妹别有一番情意。适才妹妹醒来,陛下要进来的,但妹妹毕竟尚未侍寝,于宫规不合,所以就先去了。妹妹放心,来日方长。待将来侍寝之后,多的是见陛下的时候。”
这话说的违心至极,梁成碧只觉阵阵作呕。
她实在不甘心把黎谨修拱手往云筱柔这里推,然而仅凭她自己是对抗不了穆桑榆的。
于是在一众新人之中,她选中了云筱柔,这女子虽则容貌远不及穆桑榆,但她有太皇太后、皇太妃做靠山,又是个有野心的,选秀之时便托人找门路寻到了自己,两人于是一拍即合。
她细看着云筱柔的神情,却见她两颊微微泛起了一抹红晕。
“娘娘取笑筱柔了,筱柔蒲柳之姿,能入选天子宫嫔已是侥幸,何敢再想其他?”
云筱柔其实心花怒放,只是面子上依旧得做出些谦逊之态。
适才她在里面听着外头穆桑榆命人掌嘴秀芝,心中却半分也不着急,穆桑榆越是如此,越显得她张狂狠毒,黎谨修也越是厌恶她。
是了,黎谨修是在意她的,他的心必定是她的。
云筱柔唇角微勾,露出了一抹自得的笑意。
至于查案,她全不放在心上,所有的物证都已湮灭,余下的事这位贤妃娘娘也会为她抹去所有痕迹,还能查出些什么来?
穆桑榆才回长春宫,守门的人便报:“娘娘,白答应已经进宫了。”穆桑榆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是白玉心到了。
“知道了。”
她轻轻颔首,迈过门槛,果然见乐志轩门前站着一名脸生的宫女,想来是白玉心的陪嫁。
那宫女见她进来,忙转身入内。
片刻功夫,一名清丽佳人自屋中走出,款款行来,向穆桑榆拜倒。
“答应白氏,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看她神色恭谨,礼数周全,穆桑榆勾唇一笑,亲手挽了她起来。
“妹妹无需多礼,往后一宫里住着,就是一家子人了。”
白玉心看贵妃向自己伸手,哪里敢真让她搀扶,忙自己起身,腼腆一笑。
“娘娘抬爱了,嫔妾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位卑人轻,哪里敢和娘娘姐妹相称。”
穆桑榆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这白玉心生着一张鹅蛋脸,中等身量,不肥不瘦,肌肤细白,五官容貌倒不甚出挑,不过中等姿色。一笑,颊上倒浮起浅浅的酒窝。
她今儿穿着一件月白色绣兰花绸缎通袖衫,腰里系着一条碧青色水波纹六幅褶裙,头上梳着京中女子常见的随云髻,只簪了几朵绢花,耳下一对明玉坠子,倒还亮眼些。
如此妆扮,极是温婉端庄,谦虚内敛,却看不出这才入宫的新选嫔妃那股子要青云直上的劲头。
穆桑榆想起上辈子,这白玉心一直默默无闻,不说得宠,便是连侍寝也没曾听闻,她那绿头牌似乎长年是挂着的,临到最终也就是个嫔位,还是靠着年功序列熬上去的。
白玉心端端正正立在那儿,任凭她打量多时,不闪不必,面上只挂着一抹得体的微笑,并无半分忸怩态度。
穆桑榆性格直爽,见她如此端庄,心底本就有上辈子带来的好感,更觉喜欢。
“什么位卑人轻,进了宫还不都一样是嫔妃。你才进来罢了,以后日子还长着。”
寒暄了一阵,穆桑榆便邀白玉心到正殿一叙。
白玉心倒是没有推拒,浅笑应下,欣然前往。
进了正殿,两人各分主次落座,宫女上了香茶果点。
穆桑榆便问白玉心哪里人士,现年几岁,家中还有何人。
白玉心一一作答,“回娘娘,嫔妾祖籍姑苏,只是父亲做官,总在闽浙一带。嫔妾今年十六,家中双亲健在,底下还有一双弟妹。妹妹已十四岁了,也将及笄之年,小弟倒是才开蒙。”
穆桑榆一早便知晓她出身不高,但看她初入宫廷,身处长春宫这铺陈考究,装饰华丽的宫殿,并无半分不自在的样子,谈吐文雅,举止合宜,是个上的了台盘的人。
她心中便觉有几分蹊跷,如此一个人物,上一世为何在宫中却寂寂无名?
“妹妹既进了长春宫,就安心住着。”穆桑榆端起茶碗,轻呷了一口,闹腾了一个上午,她还当真有些渴了,“往后若日常用度缺了什么,又或者底下人怠慢了,不必忌讳,都来告诉本宫就是。”
白玉心赶忙一笑,“娘娘爱惜,嫔妾真是愧不敢当。嫔妾才入宫,什么都不懂。但这紫禁城里既是天下头一份尊贵的地方,想必都是人人讲理的。嫔妾料想,不会有烦扰娘娘的地方。”
“嗐!”穆桑榆挥了挥手,笑道,“你不知,这宫里的人最爱拜高踩低,尤其是内务府那群狗东西,眼里没人的,看着妹妹年轻又才入宫,就要狗眼看人低了。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又或被谁刁难了,妹妹万万不要客气,告诉本宫就是。”
白玉心望着她,看她明眸皓齿,美眸流盼,巧笑嫣然的模样,眼神竟有些痴了,半晌才含笑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