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话,外头人进来通传,“启禀娘娘,养心殿打发了人过来传话。”
白玉心是个乖觉机灵的性子,当即起身,“娘娘宫务繁忙,嫔妾不便多有打搅,这便回去了。娘娘日后若有差遣,打发个人传嫔妾就是。”
小唐上殿,向穆桑榆行了跪拜之礼,便转话道:“启禀贵妃娘娘,常在中毒之事,陛下已交代了内务府查办。陛下请娘娘放心,说知道娘娘委屈,此事与娘娘无干。”
“嗯。”
只听小唐又道:“还有一件事,陛下吩咐奴才转达贵妃娘娘,那顶撞了娘娘的奴婢秀芝,已拉去慎刑司杖刑了,还请娘娘消气。”这件事,倒让穆桑榆挑了挑眉。
他此举不过是为整饬宫闱起见罢了,穆桑榆还没狂妄自大到会以为黎谨修是为了给自己出气,才责罚的秀芝。
这一点,穆桑榆心里很清楚。
正当小唐急的满头大汗时,却听上面响起一道温柔女音:“也罢了,你回去上覆陛下,只说臣妾知道了。”
“骤雨初歇,地上泥泞难行,难为你走了这一趟,拿些银子下去喝盅热酒暖暖身子吧。”
接过阿莫递来的赏银,走出了长春宫时,小唐还如在梦中。
打发了小唐,阿莫看着底下的小宫女上来收拾茶碗,向穆桑榆笑道:“娘娘,这小唐师傅可傻了眼呢,出去了还把赏的银子拿出来看了又看,不信也似的。”
阿莫看她心情尚佳,料来今日这场风波并未有什么影响,又笑着说道:“这位白答应,言谈举止倒是很知道礼数,瞧来该是个知道好歹的人。只是她出身寻常,位分也不高,娘娘若有意拉拢几个臂膀,何不看看那两位贵人,为何单单选中了她呢?”
穆桑榆一时默然。
倒也没有什么深奥复杂的原因,白玉心见过她最狼狈、最悲惨的处境,她只是想透过白玉心,对那时陷入绝境而无措的自己,做些什么罢了。
“……往后,这什么出身寻常,位分不高的话,再不要说起。吩咐下去,也不许旁人说。但凡让本宫听到,长春宫的人嚼白答应的舌头根子,本宫不饶。”
穆桑榆淡淡吩咐着,面上神情一片漠然,“自来英雄不问出处,她日后前途如何,你怎知道?”
阿莫自知失言,忙掩口低头,“奴婢知道错了。”
白玉心进了乐志轩,只见四处雕梁画栋,摆设精致,虽远不及贵妃娘娘的正殿,却也比家中好上数倍。自选秀至今,她已见了许多宫中富贵景象,但进了长春宫依旧忍不住叹息了一番。
尤其那酸枝木嵌理石面小圆桌上摆着的金边墨兰,她看着格外欢喜。
白玉心不大喜欢花红柳绿,但却独爱兰花。
她的陪嫁红豆走了进来,笑道:“贵妃娘娘当真是看重小主,奴婢适才听外头人说起,这盆兰花金贵的很,就是宫里也少见的。这一盆,还是贵妃娘娘的母家侯府送来的。娘娘没留两日,得知小主进宫,就使人送了来,说给小主添添喜气。”
“物不在价高,只是这份心意难得。”
白玉心走到桌旁,细嫩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兰花厚实的叶片。
“小主,这该不会是……贵妃娘娘想拉拢小主,往后若小主有了宠,她也好固宠吧?”
“如若贵妃娘娘只为收买人心,就该当着众人的面赏赐无数的金银,令我推拒不得。一盆兰花,还是私下送来的,我装糊涂都可以的,怎说得上拉拢?”
她扫了红豆一眼,淡淡说道,“何况,你也知晓,我志不在此。”
忐忑仿佛瞬间被人抚平。
贵妃娘娘,好似一位邻家姐姐呢。
红豆被主子轻轻呵斥了一句,微微有些尴尬。
白玉心也自觉说重了,好歹红豆也是跟着她从母家一路进宫来的人。
“适才贵妃娘娘打发人送来的一碟蜜桂糖酥,我一向不爱吃甜食,你便拿去吧。”
她自盘里拈起一块糖酥,一面吃,一面说道:“不论怎么说,贵妃娘娘待主子还是很好的。进宫前,奴婢总听人说,贵妃娘娘威重,很爱排挤欺凌旁的嫔妃。只要陛下多看谁一眼,她就打压谁。对底下的宫人也不好,动辄打骂的。后来旨意下来,主子要住到长春宫来,奴婢可是捏了一把冷汗呢。谁知今日进来一瞧,贵妃娘娘倒是和蔼可亲的很。”
“那些流言蜚语,不可尽信。”白玉心在一旁的鸡翅木圆凳上坐了,轻轻说道,“娘娘做了这么多年的贵妃,一直深得陛下宠爱,岂能没有小人眼红嫉妒?再说,娘娘身居高位,执掌后宫,手下管着这许多嫔妃和宫人,位高权重,自然格外威势些。那些个犯了错的嫔妃宫人,被娘娘责罚了,有些怨言,又何足为奇。”
红豆轻轻歪了脑袋,看着她主子,“小主,您可当真敬重贵妃娘娘呢。”
白玉心垂眸浅笑,面色恬淡,“我也说不好,今日一见着娘娘,心里就总想亲近,好似我和娘娘合该有些缘法。”
“只是,宫中就陛下一个男人,听闻贵妃娘娘又很是恋着陛下,倘或日后小主得了宠,岂不要生出些尴尬来?”“这却无妨,我本无意争宠。我肯进宫,已是给了白氏一族面子了,他们再不能奢望其他。”
白玉冷淡说道。
穆桑榆正在内殿陪着豆蔻写字,豆蔻年纪虽小,倒是很能耐住性子,拿了笔乖乖坐在书桌旁,一笔一划的写着。
她在炕上斜倚着一方湖绿色鹅羽软枕,看着账本,偶然朝孩子看上两眼,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雨后的日头自窗棂外洒了进来,落在她身上,白瓷般光净精致的脸上,微闪着光泽。
桌上摆着一盆花房才送来的鲜瑞香花,散着怡人的香气,一派静好景象。
芸香轻手轻脚的走来,低低将适才在乐志轩外听到的话,述说了一番。
言罢,又细看着她的脸色。
原来如此。
听了芸香的话,穆桑榆心中先跳出的却是这个念头。
这白玉心看来不是心甘情愿入宫的,她同家中还不知有什么过节。
“奴婢瞧着,这位白答应倒是个省事的。只是听她话里的意思,对陛下好似全然无意,却也不知是否真心话。”
穆桑榆回过神来,看了芸香一眼,轻轻一笑,“对陛下无意,那有什么稀奇的。人各有志,也不是进了宫,就一定要争宠。”
“再一则,本宫看她言谈举止,是个正派的姑娘,该不会有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
芸香有些不解,又试探着问道:“那么,娘娘是打算扶持她了?”
“你这话,也未免忒看轻本宫了。”好半日,穆桑榆才慢悠悠开口道,“本宫如要宠爱,需要假手于人么?”
芸香慌忙道:“奴婢说错话了,娘娘恕罪。”
穆桑榆看着芸香,一字一句道,“你们聪慧机灵,且为着本宫着想,本宫自然高兴。只是别机灵过了头,干出越了身份的事儿,那可就别怪本宫不疼你们了。”
芸香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叩首,“奴婢知错了,娘娘恕罪!”穆桑榆坐正了身子,日头在她面上投下一片阴翳,令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半晌,她叹了口气,“罢了,你起来吧,本宫也没有要责罚你的意思。本宫知道,近来行事与往日大不相同,引得你们无所适从,猜测纷纷。你们只要记着,我穆桑榆没变,依旧是那个弋阳侯府的嫡长女。那等污秽下作之事,本宫不屑去做。”
正说话,外头忽听人语,守门的宫人进来通传:“娘娘,陛下赏赐了一盆丹顶朱墨与白答应。”
她愣了片刻,又见来人跪在地下等着,便清了清嗓子,“知道了,记了册,就给白答应送去吧。”
才打发了这人,阿莫就脚步匆匆的从外头进来。
一进门,她就急火火的说道,“娘娘,这白答应看来不怎么老实。那盆丹顶朱墨可名贵的紧,花房三四年也未必见得培育出来一株,今年好容易才得了有限的几盆。之前,娘娘问陛下讨了几次,陛下都没有松口。这一转眼,陛下就赏赐了白答应。可见,白答应是入了陛下的眼的。”
穆桑榆看着她满头的汗珠子,急三火四的样子,却有几分好笑,“你们瞧,这事儿本宫都不大上心,阿莫比本宫还急呢?”
豆蔻写完了大字,搁了笔就爬到了炕上,直往穆桑榆的怀里拱。
穆桑榆瞬时搂了她,一面摸着小丫头的脑袋,一面就淡淡一笑,“一盆花罢了,陛下愿意赏赐谁就赏赐谁。即便白答应当真入了陛下的眼,那又如何?她入宫本就是来当嫔妃的,这又有哪里不对?”丹顶朱墨的事,她模糊有点印象。
上辈子自己好似是有一段追着黎谨修一讨这花来着,其实她对花倒也平常,不过是想印证黎谨修对她的在意及自己在宫中不同的地位罢了。
现下想来,都好似笑话一般。
“娘娘!”
“行啦,什么大不了。”
“一盆花,本宫原先喜欢,如今便不喜欢了,不也是人之常情么?人的主意,又不会始终不变。”
万物非恒定,她也一样。
送赏赐的人回了养心殿,见了黎谨修。
“白答应谢陛下赏赐,眼下不宜面君,便在乐志轩向陛下磕头了。”谁想听这个!
黎谨修一面习字,一面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淡淡问道,“那么,贵妃怎么说?”
修长结实的手指捏着紫檀木狼毫笔,在纸上飞龙走凤。
啊?
不经意间看见大总管李德甫挤眉弄眼的样子,这人脑子转的倒是飞快,忙道:“贵妃娘娘没说什么,记了册子,就叫奴才给白答应送去了,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就这些,还有呢?”
黎谨修冷哼了一声,执笔的手倒是不曾停下。
还能有什么……那小太监搜肠刮肚想了半日,才又想起些话来,“回陛下,奴才走前儿,经过长春宫内殿屋檐子下头,倒是听见里面贵妃娘娘说了一句,一盆花,她原本喜欢的,如今不喜欢了。人的主意,又不会始终不变。”
李德甫拍了一下大腿,将头扭到了一旁。
黎谨修握笔狂草,一字不发,养心殿上一片寂静。
“滚下去!”
等了好半日,那小太监几乎跪的人都木了,才听见这一句,如蒙大赦一般自地下爬起,飞跑出去。
黎谨修将毛笔掷在砚台上,墨水登时溅了满桌。
他一把扯下才写满的生宣纸,揉成一团丢在地下。
“今日的字,写的格外差!”
说毕,黎谨修径直大步走到西窗边,向外望去。
“李德甫!”
李德甫打了个激灵,一溜小跑过去,“陛下,您吩咐?”
黎谨修把人喊来,却半日不知说什么。
一回头,就见着李德甫瞪大了眼睛,等着自己发话。
“笨奴才,也不知打发个人去看看云常在如何了。若无事,就到宁寿宫报个信儿,别让宣和太妃悬着心了!”
李德甫屁股上挨了一脚,颇有几分委屈,但这当太监的,再大的委屈也得硬吞下去。
当下,他捂着屁股,出去办差了。
独剩下黎谨修一人,看着院中地下摆着的几盆正茁壮冒芽儿的盆栽,兀自出神。
人的主意,又不会始终不变。
他反复咀嚼玩味着这句话。
脑海中却赫然想起,她才入潜邸为侧妃,初次承宠的那夜,欢愉之后,小手轻轻的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勾画着圈,画乱了他的心神。
如水般的眼眸,想看他又不敢看,又羞又媚的闪躲着。“一朝为君妾,从此永相随。”
这是新婚那夜,她对他说过的话。
黎谨修紧紧攥着手中的一串碧玺手钏,光润的珠子竟现出了些许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