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下城东区的执法厅内人声嘈杂。
新税务法草案事件后,执法厅与审判庭的管理层接受王廷密探部队的全面调查,查出了一连串贪污叛国的罪行,上月末,国王力排众议,不顾听议政院圆桌会议的阻挠,对整个机构进行强制重组,重新洗牌。
其中,执法厅人员变动最为频繁,四月二十六日当晚,执掌官和三名副官便全部遭到辞退,部分执法官锒铛入狱。“清洗”结束后,许多职位出现空缺,一时间,狄露威姆城各治安部门内,应聘求职者络绎不绝。
巴别尔站在执法厅的大厅里,准确来说,是站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手里拿着一份职务申请须知。环境杂乱,但至少还看得下去。
“有受封骑士的推荐信,比什么都好用。更何况你还替王廷解决了游骑兵叛徒的大麻烦。”
他对面,接待员坐在工位里,接受咨询。
“算不上解决了王廷的大麻烦,主要受益者是奥尔梅克的维也纳斯人。”他回答道,眼睛在资料上一行一行扫视。
“最关键的是避免了外交问题吧,如今的世道,没人敢和布拉泽联邦正面针锋相对,这就更需要谨言慎行。”
“这是根据上次的税务法草案事件得来的结论吗?”他继续阅读。
“……”接待员瞥了他一眼,清清嗓子,“扯远了。”
随后,她靠上椅子背,往后与另一名执法员低声交谈:
“前天玛利亚的科室刚辞退四个实习生,有人替上了吗?”
“早补满了,刑事部门。”
“负责北郊区的治安官休产假去了,让他先补上?”
“可以,短期代班,但他不在体制内,怎么准备文件?”
“见鬼,还是不了,上头准会谴责我们推卸责任。”
很快,她把头转了回来,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先生,是这样的,如你所知,执法厅目前的空缺的确不少,看看那些征聘者,机会很多,但竞争激烈,而且多数职位都需要一定的相关经验背景。”她十分委婉地解释道,“我是指和执法能力有关的经验,你出色在……别的方面。”
“你有受封骑士引荐,为什么不去骑士团求求职?那里不看这些资质。”
一名执法员把茶杯放在接待员桌子上,倒着看了两眼那封手写的推荐信。
“得了吧,骑士团的标准更严苛,艾弗利亚最讨厌攀关系上位!”
“这我还真不知道,嗯……”
于是他又把茶杯端走了。
“你总不能指望我们直接发给你一套执法员制服,然后拍拍胳膊,说“恭喜,你贡献很大,被破格录用了”。那不合规矩,你得先去接受几年培训。”
逐渐的,人越进越多,大厅另一头排长队的求职者也向他们投来视线,并开始低声议论,窃窃私语。得益于极佳的感官,这些声音接二连三灌进他的耳朵。
“嘿,就是这个外地人把熵骑士送进监狱的?”
“好啊!我老早就看那个不稳定因素(ildcard)不爽了,只会玩弄把戏骗人!他到底是怎么受封成为骑士的?”
“尤徳在上,他真被国王一箭射穿脑袋还毫发无损?”
“他平常怎么吃东西?几天睡一觉?”
“噢嘿!这就是那个“外星”来的怪人?长相跟奥普拉人没区别啊。”
一张脸凑了过来。
“去做你自己的事,“茄子脸”杰克。”
接待应聘者的执法员指着他。
“当心,他碰什么什么就腐烂咯!”
他接着起哄。
“不可能,那他怎么穿衣服?这身衣服是身上长出来的?”
“你和恩别拉赫在奥尔梅克的所作所为给我们执法厅添了多少麻烦,你知道吗?还上这儿来干什么!”
夹着文件的执法员快步从巴别尔身后经过,骂得真情实感,唾沫直飞到接待员脸上。
“没办法,虽然我走的是条铺满荆棘的道路,可我的脚底没有伤口。”
听到这番话,夹文件的警员回头嫌恶地打量了他一眼,没再说别的,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这时,巴别尔似乎读完了资料,又或许终于受够了被当成珍稀物种观摩,收起推荐信,转身就走。
仲夏时节,狄露威姆城炎热干燥,即便前不久刚下了一场大雨,也难以缓解连绵的暑热。一早,路灯杆底下的阀门便被点灯的雇员挨个打开,开始向路面喷洒凉水,给地砖和马蹄降温,直到黄昏。
“噢,所以你在找新的工作。”
出了执法厅,没走几步,巴别尔便在街上跟安德鲁·伊扎那撞个正着,他初到狄露威姆时的接待者,一个高大热诚的法医实习生。
他碰见他从杂货店推门出来,对他点头致意,便接着往前走去,但皮肤棕黑的热情的兆沙人却跟了上来,跟着外乡人一路走,一路闲侃,从研究员的聚会谈到狄奥尼,又聊回先前的经历。
临近十点,气温持续攀升,跨过第二条街区的时候,实习生明显感觉到,他外星来的老朋友快对派对和八卦话题不耐烦了,于是很快,他们各自手上多了一瓶现做的冰镇汽水。
“所以,为什么不考虑拉文斯洛克呢?整理出一份申请资料,然后……”
对话淹没在马车的车轮声之后。
“叮”
实习生举着汽水,碰上巴别尔手中的玻璃瓶。
他表现得十分积极:“别灰心,我的外国(alien)朋友!也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谢谢,不麻烦了。”
外乡人露出一个快速的、礼貌性的笑容。
他能感受到烧灼,长期暴露在灼热的空气中,促使他皮肤下的毒血不断鼓动,不比卢拓镇的沙尘天气舒服多少。如果手里拿的是瓶水,他会考虑直接把它淋在头顶上。
这也是巴别尔曾选择留在捷克布拉格任教的其中一个原因,尽可能往北方,往寒冷的地方迁居,避免了热量带来麻烦,和变温动物刚好相反。
在巴别尔走神的空隙,安德鲁绕到前方,面对他倒退着走了段距离,开始出谋划策:
“老伙计遇到难题,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执法厅最近人员变动频繁,很多岗位都空了出来……东区不行,你要不再去西区试试?”
显然是个馊主意。
外乡人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他。
安德鲁被他盯得发毛,眼神躲闪,立马改口:“其实我记得街角有间酒馆也在招人,我们不如去那儿碰碰运气?”
这时,见他们站在路边聊天,一名戴破烂鸭舌帽的报童跑了过来,把报纸卷成卷,抓准机会,踮着脚往安德鲁怀里塞去。
巴别尔目睹他从婉拒、失败到最终掏钱的全过程,继续说:“无论如何,执法厅的职位限制和需求诸多,并不合适。”
“我之前好像听说过,他们正在招揽基层的雇员——嘿,小孩,别抢!”他一边向报童付钱,一边扭头讨论,“但都是些点路灯、找宠物、调查闹鬼的活,我猜你不会感兴趣的。大材小用了。”
“调查闹鬼?”这句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地球上,毫无参考价值,但在奥普拉,大有学问。
“是啊,灵异事件,这附近就有栋大名鼎鼎的鬼屋,”安德鲁顶着报纸遮阳,把剩下的零钱放回口袋,又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跑远的报童,“嘿,为什么他不给你推销报纸?”
外乡人没有回答,而是向斜前方指了指,实习生顺着他的指向抬头一看,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DC区环形山大道的治安部门门口。
“一份狄城日报的价格是五萨欧,他收了你四倍的钱。”
“真的?怪不得跑那么快。”安德鲁听了,一拍脑门,“啊,糟糕,我不常买报纸,背医书上的字已经够痛苦了。毕竟什么新闻都能从别人嘴里打探出来。”
“你说得对,有时候忍受一下是值得的。”
还没等安德鲁反应过来,“叮”,巴别尔伸出胳膊和他碰了杯,转身登上台阶。
实习生的工作并不轻松,法医顾问的助手更是如此,他决定不再陪同。
不同于执法厅,地方治安厅的大门紧闭,推开门,一团冷气扑面而来。冰风秘法开得很足,巴别尔顿时感到肩膀上轻松了不少。
“站住!站住别动!”
刚走进来,一个年轻人,穿着制服,似乎是名治安官,从他面前一溜烟跑了过去,手里拎着根棍子,嘴上还在呵斥。
朝治安官奔往的方向看去,一个衬衫上带血的男人正试图用肩膀撞开后门,他的双手被手铐铐在身后,头上裹满了绷带。“咚”,他又猛撞一回,没开,没机会了,治安官已经赶到,手持短棍,“乒乒乓乓”打在他背后,紧接着,又一名治安官从外侧推开了那扇后门,两人合力,快速将逃犯制服。
这时,年轻的治安官才注意到巴别尔,和同事沟通几句,便把短棍别在腰带上,向他走来:
“你好,先生,什么事?”
“移接证明,我想知道我的临时居住权什么时候到期。”
“嗯,好的。”他一点头,“跟我来吧。”
外乡人注意到了他侧腰上的血迹:“你受伤了?”
“嗯?噢不,那是嫌犯的血。”
“我听说狄露威姆的治安是顶沼最好的。”
年轻治安官的手扶在短棍上,在前面领路:
“跟其他地方比,简直好得不得了,相信我,我在蒙斯城长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邻居之间起冲突,有三人被雇来砸了一家下城区的理发店。
“一个用铁棒击打窗玻璃,玻璃碎片扎了自己一身,眼差点瞎了。
“一个踩着地下的水跌了一跤,屁股摔在理发店的剃刀上,刚缝了两针。
“还有刚才那个,提着把斧子冲进去,结果被理发师削掉了半个脑袋的头发,连着几块头皮,现在裹得像个排球。”
说完,他又转过身,冲着正在被关回拘留室的犯人狠狠戳了几下:“还敢公然挑衅治安官。”
“执法厅最近在招聘雇员吗?”
年轻的治安官进入档案室翻找资料,保密起见,巴别尔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待。门开着,于是他提问道。
“不是最近,一直都招。”治安官走近两步,从铁架上抽出一本薄册子,递给他。同样的宣传手册在架子上排满了三四行。
外乡人粗略翻了翻,简而言之,这是一行执法厅开设的特殊雇佣工作,早先从点灯雇员中独立出来,专门负责解决民间住宅闹鬼、怪兽目击、不明飞行物之类的疑难杂事。
奥普拉不同于地球,神明和灵魂虽然都被证实确实存在,可一般人根本没机会遇到真实的灵异事件,难免会出现各种乌龙;而作为执法部门,执法厅既不能坐视不理,也不能耗费大量人力物资,逐项分拣超自然事件的报案,再跟着一群神秘学狂热者到处乱跑。于是,这个编外职位应运而生。
“正式职称是调查雇员或特别调查员,”治安官捧着一个文件夹说道,“你要是个有那方面能力的蒙恩者,那就还有其他称呼。”
““那方面能力”?”
“与灵魂交流的能力,通俗点讲,通灵者、灵媒——当然也有人叫他们神棍,或心理医生。”
巴别尔搓着下巴陷入思考。
“感兴趣吗,先生?在治安厅就可以办理登记,欢迎尝试,替我们分忧。完成任务的报酬虽然不比猎场的赏金猎人丰厚,”说到一半,治安官忽然压低声音,用手背挡住脸神秘兮兮地说,“但赏金猎人不完全合法,名字一般都写在彼此的任务清单里。”
——执法厅没工夫分神处理无法形成证据链条的非自然事件,从前是因为内部腐败,现在是因为人手不足,而比起将这些问题交付给民间组织,放任自流,他们认为不如由官方来招募雇员、统一解决、人尽其才。
巴别尔得出结论。还不错的办法。
“很乐意,但我曾经因为非法跨境而被判死刑,不符合无案底的判定标准。”
他读到了这么一条规则,写在报酬率(几百萨欧到几百贝库不等,一次性一千贝库为最大值,执法厅作为最大雇主和中转站,将从中抽成5%)之后。
“真的?那你为什么还活着?”治安官不置可否地挑起了眉毛,并不相信他的话,“别开玩笑了,老兄!你的资料上根本没有这种案底。”
“因为这是我成为临时居民以后的资料。”
“……”年轻警员咂了咂嘴,“听着,你如果认为自己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可以直接走人,不会负任何责任,没必要编这种故事来搪塞我们。”
“不,我说的都是实话。至于能不能胜任,容我再考虑考虑。”外乡人合上宣传册。
“好吧,考虑清楚,你可以通过替公民解决各类事件,向王廷展示自己的价值,这为申请布拉泽的永久居住权很有帮助。”他把手里的文件夹翻了过来,“你的移接证明(临时居住证)文书明年年末到期。需要带走吗?”
巴别尔点点头:“不,继续留在这里更安全。保险起见,我想多问一句,到期后会怎么样?”
“不及时补上,被驱逐出境。申请认证不通过,同样被驱逐出境。”
“吱”——
档案室的木门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