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第二道缠绕铁丝的厚闸门也被打开。护工手里提着一大串钥匙,指了指会客室内的铁桌椅。
巴兰妮姆疯人院的前身是一座监狱,在精神病学不普及的年代,专门用来关押“着了魔”的危险罪犯,近半个世纪前,才正式改造为身负重罪的精神病人的收容所。
而关于巴兰妮姆监狱的古老设施及其传说,至今也仍留有不少,据说会面室曾是刑讯室,无数冤魂盘踞于此,剥去隔音棉,厚水泥墙上暴露出的密密麻麻的抓痕便是某种证明。
“咔嚓”
锁扣落下,护工转身离去。
莱尔斯,游骑兵三队昔日的队长,斜靠在一张铁椅子里,椅子腿则被焊死在地面上。他手上戴着手铐,似乎刚被从束缚衣里解放出来,嘴角沾有水渍,眼睛往上翻,却没有看向任何地方。
巴别尔走到另一张椅子前坐下。他没有脱下风衣,巴兰尼姆疯人院终日不见阳光,是个寒冷的地方。
“他们给我洗了胃。”
他刚一落座,莱尔斯便开口说道。
他的头发蓬乱毛躁,面色灰暗,两侧脸颊塌陷,几乎瘦脱了相,肮脏而憔悴,仿佛一时之间苍老了几十岁。
“雪茄一样粗的管子,抹了油,直接捅进胃里灌水。两个护工按住我手和……”
说到一半,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残缺不全的腿,鼻孔因情绪的起伏而放大。
“因为有个恶魔告了密,他们才知道我肚子里有颗炸弹。”
说完,他才终于转动眼珠,瞥了巴别尔一眼。相比起疯人院里的每个人,调查员看起来都过于光鲜亮丽了,衣服是新的,靴子也是新的,荆棘领夹闪闪发亮,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回想起来,第一次看见这个外乡人时,他的衣服破烂,被军马踢断了肋骨,而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脸上沾满了灰尘,身上到处是火和木炭熨烫出的伤痕。如今却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尤徳在上,这个该被木桩钉进棺材的恶魔一定是死神的宠儿。
而他自己呢?如今彻底落魄成了一个阶下囚、比阶下囚更加悲惨,成了一个人人敬而远之的精神病人,把血和碳粉涂满墙壁,活得既不像人,也不像鬼。
“你的队员都死于果雷爆炸,我的消息救了你。”巴别尔合情合理地回答道。
“哈……哈哈哈……”
莱尔斯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从肚子里挤出几声讪笑。他只剩膝盖以上部分的双腿“砰砰”撞击椅子扶手,空空如也的裤腿左右摆动。
“你听过这座巴兰妮姆疯人院吗?”
“没有。”
“在我还是个刚结束起义的新兵时,狄城本地人就常常提起这里,有不少进到奥尔梅克毒森林里的调查人员,慌不择路地逃出来以后,就进了这间病房。”他往后一仰,把锁链扯得哗哗作响,“我们当时把巴兰尼姆叫做“大浴室”,进来以后才知道,这里的犯人都叫它“水刑箱”。”
“压抑闭塞,很形象。”调查员回答。
蓬头垢面的囚犯呆坐在椅子里,斜着脑袋看他:
“我昨晚又做梦了,巴别尔,直到你出现在我眼前,像这样,我才终于能肯定这就是个梦。我梦见……我是一个断了腿的囚犯的护工,他每天都坐在轮椅上,不说话,只呼吸,他病房的墙上写满了我的名字。
“莱尔斯、莱尔斯、莱尔斯。
“到处都是他的笔迹,到处都是这个名字。我看着这些文字,它们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想,“多可悲啊,一具行尸走肉,没了灵魂却还有颜面苟活”。
“那你呢,巴别尔?你见过我的病房了,你也是这么想我的吗?”
说话时,他毛糙的头发被气流吹起来,而后又被吸进了嘴里,那看起来很滑稽,但没人发笑。
“我的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巴别尔反问。他始终没什么动作,也没什么表情变化。
莱尔斯不再盯着他看,而是左右摇摆着身体,把眼球往上翻,似乎又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我不知道,我很不清醒,医生的诊断是吸入过多灼热的有害气体,大脑缺氧导致的暂时性失忆。”
“你经历了一场创伤性事故,那很正常。幸好,现在你已经恢复记忆,可以上庭了。”
“……”一瞬间,囚犯认为自己有理由评判对方正在对自己施加精神虐待,“我找你来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
“我在听。”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听完这些话,你就该按照自己和审判庭的约定主动认罪了。”
莱尔斯突然变得有点急躁起来,用手搬着铁桌板,在无法挪动的座椅里前后扭动,语序混乱:
“你还不明白吗?在这段失忆、意识混乱的时间里,那个我不是我,可我、可“他”却一直想着你……看见了吗?就算不能自理,失去自我,我也这么恨你,我沦落至此都是因为你多管闲事,看见了吗?看到我成了一个残疾人,一个精神病人,你开心吗?你一定很痛快吧?
“我的腿没了。”
“咚”!
他一拳敲在椅子的铁扶手上,那几乎是骨骼撞击金属的声音,没有肌肉的缓冲。
“我的两条腿全没了!”
囚犯厉声哀求。
“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救出来……”
他突然泄了气,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开始频频抽泣。
巴别尔仍然坐在那儿,坐在他对面,纹丝不动。他双手交叉,平放在翘起的大腿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无论是流露出同情,还是表现出厌烦,通通没有。
他只是坐在那里,例行公事,等待着莱尔斯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想要、想要知道答案……”他涕泪横流,毫无尊严和体面可言,“我百思不得其解,先兆教会利用了我,迪斯特什弃我于不顾,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在那段时间里所能想到的只有你?为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
外乡人视线下移,看向囚犯两条空瘪的裤腿,平静地开了口:“如果把问题都归咎于我能让你获得解脱,请便。但记得,在心理学家重新对你进行精神状态评估的时候,保持这份清醒。”
囚犯把头埋得更低了:
“……这算什么?就这样?难道我对你来说就只是个笑话吗?”
“你认为我应该把你当个笑话,可我却迟迟不出现,没来嘲笑你,于是,你主动找上了我。”他吸了口气,听不出情绪,“这才是你的动机,愧疚,而非什么仇恨。”
“……”莱尔斯沉默良久,“或许吧。”
“我们已经有半年多不见了,你完全可以选择忘掉那段经历,这也是你目前能做的最合理决定。我并不打算继续追究此事。”
“长生种,我是个长生种,我活了八十多年,半年的时间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对你也一样吧?你这怪物。”他突然恶狠狠地嚼字,瘦骨嶙峋的手指拉扯铁链,发出可怖的噪音。
巴别尔听着,没有做出回应。
“是的,我康复了,我能出庭为自己辩护,然后锒铛入狱、或被一枪射穿脑袋,当然,是坐着该死的轮椅……现在你满意了吗?”
“铛”
莱尔斯戴手铐的手腕猛地撞击在桌角上。
调查员闭上红色的眼睛:“谈不上满意或不满意,这件事早该有个定论,拖这么久,你更该问问自己是不是满足了。”
“你什么意思?”
“写在墙上的字有两种字体,显然,你交替使用了两只手。”
“什么?只是因为惯用手疲劳而……”
“咯噔”,莱尔斯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丧失记忆、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精神失常者意识不到手腕肌肉的酸痛,更无法做出有效调整。这件事出卖了他,他不仅仅是在痴傻的重复同一个强迫性动作,而是一直都有基础的感知能力。
“心理学家没机会见到你的病房,因此你才有机会瞒过他。现在看来,无法在怨恨和愤怒中保持冷静,就容易露出大的破绽。”
巴别尔边说边从铁椅子上站起身来。
莱尔斯开始来回摆动脑袋,喃喃自语:“为什么?我的过去如此不堪……你本可以代表我的未来。”
“不,我不能,我仍然存在,而你已经不再有未来。”
护工从外侧推开闸门,调查员转身离开。
囚犯笑了,带着一种迟来的释怀和满足,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我知道。”
会面室陷入一片缄默。
“永别了,巴别尔。我会在另一个时空里等着你。”
莱尔斯对他说。
“而你也休想我放过你,我死之后就会一直缠着你。巴别尔。”
他像个瘪下去的气球,已经无力再大喊大叫。
“咔嚓”——
第二道闸门也落下。
(七月九日)
秋日里的又一个晴天,午后,约三点,上城东区一间休闲酒吧内,斯拉夫模样的民间乐手抬起一条腿,支在木凳上,徒手拨动吉他的硬弦,用听不懂的方言低声吟唱冷冽的民谣。
“虽然你很少上交工作报告,但我都从委托人口中听说了——”
身穿执法厅制服的青年女人坐在沙发椅里,手持一个记事夹板,用牙齿咬开了钢笔的笔帽。她身上带着阳光烘烤的气味,显然刚进店不久。
“揪出住在环形山大道113号墙壁里假装鬼魂的异装癖流浪汉、提供新的灌溉田地思路、推导最快爬山路径、用博弈论给赌徒出谋划策(提供出老千思路)协助其还清了赌债,还抓住了在海波特酒店作祟的蒙恩者……你替人们解决了很多烦恼啊。”
监察人和新上任的外乡调查员面对面,坐在离酒吧门口最近的沙发椅上,在吉他的弹奏声中,进行第一个月的工作汇报与审评。这不是必须项目,但为了获得奖励金,也是值得的。
巴别尔礼节性地微笑道:
“举手之劳。狄露威姆人虽然排斥蒙恩者,却没那么排斥外来者,不如说,面对外来者有一种天然的自信。”
“蒙恩者问题,说来就复杂了,但愿你以后不会跟他们搅在一起。”
她刻意咬重了“他们”一词,调查员立刻心领神会:“您是指在隔间里聚会的那些人吧。”
“……”监察人不说话,只是微笑。
““永恒的月光,引导我们上升”,听起来像是月亮崇拜,实际上是指私酒(moonshine)。狄露威姆在十多年前曾颁布一条短期的禁酒令,人们不得不偷酿私酒,在月光下共饮。柔默在向那些聚会人士暗指什么,不言而喻。”巴别尔看向落地窗外,光线促使他红色的虹膜收缩,“他们迟早会是问题,酒馆的管理人自己也难辞其咎,最终衍生出一场悲剧。”
“这听起来不是你我需要担心的问题,调查员先生。”监察人扣上钢笔帽,将夹在书板上的文件戳齐,开始往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塞。
调查员端起玻璃杯,里面只装着半杯寡淡的柠檬水:“如果是这样最好,人们喜欢温暖的壁炉,但谁都不想引火烧身。”
这时,一股浓烈的复合香气从门口钻了进来,直冲巴别尔的鼻腔。他分心望过去。
“叮铃”
三个戴鸭舌帽、穿着朴素的男人推门进了店,左顾右盼一阵,和前台打了声招呼,便往店面里侧走去。他们身上有浓烈的混合香料气味,互相用方言插科打诨,显得很放松,径直从巴别尔和监察人身边路过。这时,一个人插兜的胳膊肘擦上了调查员的肩膀。
“不好意思。”
带鸭舌帽的男人道了个歉,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立马扭曲了起来。
他紧盯着巴别尔的眼睛,咧着嘴,放缓脚步,开始往沙发椅旁边靠。直到看见那枚别在他胸前的荆棘领带夹,神情突然收敛不少,变成了某种——玩味和蔑视,很快跟随另外两人走远了。
监察人这时才注意到这一幕,她迅速掌握了情况:“那是三个玛露姆城人吧。”
巴别尔一直盯到他们消失在墙壁转角处,随后看向对面:“玛露姆城以香料贸易闻名吗?”
“没错,所以那儿的人对气味和颜色的含义都特别敏感。”
“含义?”
她似乎整理好了自己的手提包,直起腰来:“字面意思,仅限于本地。米白色代表“通过、可行”,黄色指“犹豫、等待、叛徒”,葡萄酒红指“今晚有空”,巨蝎鲎外壳研磨粉是“毒杀”,骨鲸的麝香是“我的挚友、我的挚爱”,而鲜红色,比较特殊,是“钩子(hook)”的意思。”
“钩子?因为被勾住就会流血?”
监察人听到他的猜测,居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反倒让巴别尔更加困惑。
紧接着,她解释道:“不,钩子也是暗语,用在人的身上,泛指娼妓(hooker)。”
“……”
这回,调查员一瞬间就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他立刻把鲜红色的眼睛从对方身上挪走,环抱手臂,板着脸,打算评判一声无聊。但他没有,只是烦闷地舔了舔嘴唇。
“嗯呵呵、所以,”监察人已经彻底笑弯了眼睛,“要是一个人染了一头红发,还是红眼,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会被玛露姆人视为性工作者,而且随时开张营业。”
听到这里,外乡人皱起了眉头:
”仅仅因为这项毫无道理、约定俗成的潜在规则,有多少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将会受到妨害?”
其中甚至还包括未成年人。相当恶劣。
察觉到氛围不对,对方便临时更正道:“别那么认真,只是个从前流传下来的风俗而已,平常没多少人遵守。不闯进红灯区或“香料铺(教父的赌场)”,加上您胸前执法机关的标识,就算哪天真到玛露姆去,也没人敢动手动脚。”
“您了解的很全面,您也是玛露姆人吗?”
“我母亲是,她当初为了买五十克未磨成粉的骨麝,几乎倾家荡产,在这方面算是个行家。”她捋了两下自己朴素的褐色短发,“如果她今天在这里,多半就要说些好听到冒犯你的话了。”
“……”巴别尔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譬如,“嘿,多锐利又透亮的红眼睛!没人跟你说过少去观星台吗,先生?因为你的脸庞太过迷人闪耀,准会掩盖星宿的光芒。””
“相信她是个很烂的游吟诗人,完全搞不懂韵脚。”他终于不留情面地讽刺。
监察人把一只手贴在自己的胸脯上,往后靠去:“噢,没办法,谁让你被分配到了我这儿呢?多习惯习惯自己有个爱开玩笑的上司吧,你该庆幸遇见的不是个蒙斯城人,他们才是真正的热情奔放。”
“我更想知道奖励金什么时候发放。”
“现在,”她麻利地从手提包里掏出五张贝库纸币,推给巴别尔,像是提前准备好的,“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你表现突出,先生,突出到成了执法厅近期午餐时间的谈资之一,没什么理由不发给你。”
“谢谢。”
他同样麻利地收了钱,取下领带夹,站起身来。
柠檬水是免费的(这儿的酒水滋味很差劲,他提前来探过),休闲酒吧也无需交付服务费,调查员提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向监察人简短道别,打算就此折返回家。这一天真是够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