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日)
位置原因,奎尔城的日出时间较早于狄露威姆,凌晨四点刚过,远方的山坡上便依稀亮起了光。
雪路区郊外,偌大的废弃工厂内一片昏暗,工业吊扇在低矮的厂房顶上缓慢地旋转,发出噪音。
稍早些时候,天还没亮,执法探员的部队便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座工厂。他们身穿黑色制服,头戴高帽,人手一杆火枪,携带透明的秘法防护罩,狄露威姆与奎尔城的执法厅标志混淆,蹲在墙根潜伏。
随后,信号发出,大批警力从四面八方涌入工厂,迅速制服了外围把守的“俱乐部”黑手党成员数十人,甚至还有额外收获,擒获了在逃的街头帮派成员八人。
不出一小时,整座废弃工厂的地上区域全部扫清,而抓捕行动还远没有结束。
“俱乐部”的教父怀特·萨瓦多、赌徒莫拉格·福劳斯,以及前来奎尔城调查灵异事件的特别雇员巴别尔·利斯默尔均不知去向。根据嫌疑犯的供述,地下室才是重头戏。
在对方的指引下,一支执法员小队来到一截楼梯前。楼梯通往地面之下,却还没有修缮完成,只留有上半截,往下张望,则是一片漆黑,看似深不见底。嫌疑犯戴着手铐,走上前来,一跃而下,实际的垂直距离并不高,靠墙角的木箱子垫脚,又能轻松走上来。
起初,执法员的队伍使用了火枪上附着的夜视秘法,一个接一个跳下来,谨慎地挨着走,但当他们在地下室里泼洒了大量的氨试剂后,环光灯与秘法便都不再重要。
地下室整体空旷,除了写着床位号的铁床骨架堆积在角落,没有其他障碍物遮挡,耀眼的蓝色荧光顿时铺满了所有墙壁和地面,甚至溅射到了六尺高的天花板上。工业吊扇不停旋转,一些细微的荧光粉末便顺着叶片掉落下来,犹如一场局部降雨。
可除了极大量或新或旧的血液反应,并未发现更多与本起案件相关的线索。
于是,他们继续向深处搜查,在蓝色荧光较为暗淡的区域,发现了一个嵌入墙壁的密闭房间。铺满灰尘的门牌上写着“保安室”一词。
“铛”!
随着一声闷响,探员小队用枪托敲烂了门锁,破门而入——
一具尸体躺在门口,身体多处烧伤,头颅被拉锯割下来,滚落在倾倒的铁椅子底下。经过核对,此人正是被解救人质的亲属,莫拉格·福劳斯。
而在福劳斯没有头的尸体上,还趴着一个人,左手背钉着两颗钉子,右手里攥着一把钳子和自己的鼻子,鼻子有所残缺,上面沾满了干涸的唾液,和他的身体一样冰冷。
两个身穿黑西装的帮派成员倒在西边角落里,他们都呈现侧躺的姿势,各自用双手抓着对方的双脚,弓着腰,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环。一根钢管插在其中一个成员的腹部,他们都已经没了呼吸。
这一幕令人费解,而如果把头伸到两人上方朝下看,很快就能发现,他们临死前,用血在地面上画了某种图案,随后用身体将其圈在中间。
正对门口的水泥墙上有一道竖向的暗红色拖痕,往下看去,怀特·萨瓦多瘫坐在墙根的地面上,额头上有一个烧焦的圆洞,颈椎几乎弯成了直角。他两眼上翻,嘴巴张着,一杆短筒火枪躺在右手里。
那条血液和断断续续的脑组织属于他,奎尔城的教父吞枪自尽。
而被报失踪的调查员巴别尔本人,双手被反绑,正坐在保安室中央被钉死的铁椅子上,纹丝不动。
能在一线处理刑事案件的执法员通常经验丰富,见多了血腥的、凶残的激情犯罪现场,先前地下室内的大量血液荧光反应,也已经让他们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眼前,保安室里的这番诡异景象,却还是令亲眼目睹它的每一个人终生难忘。
五人的死状与死因都过于匪夷所思、不符合常识,以至于执法员的队伍并未在第一时间发现,椅子上这名调查员还活着,直到他自己抬起了头。
“退出去,戴上防毒面具再来。”
他口齿清晰地说道,似乎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到来。
“这里到处都是致幻的烟雾。”
(七月十二日-奎尔城雪路区-废弃工厂)
“把他扔到海里去。”
这句吩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打手快步向着那把铁椅子走去。
“你会失去与布莱克见面的唯一机会。”
巴别尔坐在椅子上,忽然开口说道。
下属给萨瓦多披上外套,时间紧迫,他们随时准备撤离。但听到这句话,听到血亲的名字,教父还是停下了脚步,背对着那把椅子,等待下文。
这时,两名打手已经把调查员拽了起来,他没有挣扎,继续郑重其事地说道:
“即使布莱克此刻正站在你的身边。”
霎时间,保安室内所有人的动作全都静止了。
他们首先看向萨瓦多的身旁,那里并没有布莱克的身影,随后便齐刷刷地朝巴别尔投来目光。
教父立即呵停了手下,转过身,用一种带着怀疑和诧异的眼神打量他:“你说什么?”
两名打手松开调查员的胳膊,他便重新坐了回去:“布莱克与他的帮派,如此多人,都在这片土地上徘徊,久久不肯离去。我知道。”
萨瓦多眉头紧锁:“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无机物是一面镜子,承载了生命的记忆与意识,有些人能将这些信息分离出来,并解读,与他们的精神体进行沟通。我正是其中之一。”
绑上重物、沉入大海,必死无疑,调查员想为自己争取活命的机会,萨瓦多以为他终于要坦白实情,可实际上却事与愿违。他听出了巴别尔的意思,他突然声称自己是个能跟灵魂说话的通灵者。
“前段时间刚有个王廷的神棍被灰溜溜赶出奎尔城,”他摩挲手上的扳指,声音低沉得像头野兽在发出警戒,“荒唐。我清楚你们的把戏,我猜,接下来就该让我配合布置仪式场地了?没有一丁点看头。”
奎尔城的教父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坚实的革神派拥护者。宪兵岛的捕鲸会每次出航前都要请个灵媒占卜一番,“俱乐部”也曾观摩过几次。
某次,一场大雪刚停,仪式结束,灵媒身披长袍,双手捧着贵重的“神烛”走出门,转头就用它的烛火点了根烟,坐上马车扬长而去。她在附近的酒馆里喝醉了酒,把如何在捕鲸船上做手脚行骗一事抖了个干净,隔天便死在了酒店的客房里,尸体成了磷光虾等浮游生物的养料。
这件事使萨瓦多对神秘学的蔑视和质疑得到加固,他断然不可能相信这种东西——除非那的确是唯一能找到血亲下落的办法。
两个月过去了,有落杉湖城的造船厂与蒙斯城的冰山会馆的协助,连奎尔城的执法厅也受到“俱乐部”的关照,在几乎全顶沼范围内秘密进行搜索,布莱克却自始至终杳无音信。烂泥帮全员四十人,在五月十六日的一夜之间全部失踪,没留下一丁点蛛丝马迹,实在是不可思议。
没有线索,没有绑匪,没有勒索电报,更没人逃出来,什么也没有,平静得出奇,又像一根线,吊着最后一丝希望,萨瓦多对此心力交瘁。
但诚然,六十多天以来,他从没采纳过启用通灵者追查的提议。当一切可能性和线索都被排除之后,这或许真是最后的方法。
“我的确是在拖延时间,可你并没有损失,甚至有机会再见到自己的亲兄弟。”调查员那双鲜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你笃定我清楚他的下落,为什么不试试?”
教父不屑一顾:“哼,得了吧,你要是真能通灵,就没算到今天会落得如此下场?可见你只有这个水准。”
“或者这是我故意而为,是计划发展的一部分。”他冷静地应答。
萨瓦多把手伸向下巴,搓了两下短硬的胡茬:“布拉泽的灵媒多之又多,给我一个非要现在冒险用你的理由?”
外乡人顿了一下,看向大门左侧的墙壁,随后笃定地开口:“我知道布莱克本就时日不多。长期不服药治疗,就算他没被杀害,也凶多吉少。”
“……”萨瓦多打量他,沉默了。
“肿瘤,在躯干里,胃部,恶性的。”他继续盯着那面空荡荡的水泥墙。
“你提前调查他?”教父打量的神情出现了转为震惊的蛛丝马迹。
“我对你们的帮派向来不感兴趣。是布莱克亲口告诉我的,就在刚才。”
“……”对方再次沉默了。
从教父身上看不出多少情绪起伏,可站在他身后的打手出卖了他,他们开始互相使眼色,显得十分吃惊。
“原来如此,你一直没有把这件事传出去,放不下自己的帮派,担心有人不忠。你本希望布莱克能尽早治好病,让他从“俱乐部”独立出去成立烂泥帮,可没想到,病情稳定,他却先被害。”
他又顿了顿,眼睛持续看向同一个地方,仿佛在等待“布莱克的鬼魂”继续说话。
“他说,让你别再追查,你无法抓到那个凶手。他本就活不了多久,胃癌导致他无法饮酒,那对他来说还不如死去,他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替他品尝更多的……”
话说到一半,萨瓦多快步冲上前来,一把提起他的领子,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
“你在用你的嘴侮辱我的兄弟,执法厅的野狗!”他咬牙切齿地咒骂,鼻翼放大又缩小,“这不过是个巧合,你一定从什么地方挖出了这条情报,或单纯就是在赌,豪赌,你像个抛弃一切的赌徒,在我的赌场里出老千,结局不会比福劳斯更好。”
“不止这些,他的头发也是假的。”
巴别尔不为所动,任凭他如何施压,仍然继续看向那面墙。
“他正在接受治疗,短期内掉光了头发,假发容易被人发现,于是又戴了一顶航海帽用于遮掩。”
“该死的、你到底在**看什么?!”萨瓦多的情绪终于爆发,他扯着调查员的领子,暴怒地朝太阳穴打了一拳。
巴别尔重新跌坐在铁椅子里,感到恶心,感到头晕目眩,生理反应,无需在乎。他接着“转述”:
“布莱克的胃部癌变,进食已成困难,更不用说喝酒,因此他制定了一条加入烂泥帮的规矩,五天连喝五杯难以下咽的槌枫花调酒,以此来满足自己的代偿心理。
“这么久过去了,你没有放弃寻找他的希望,他对此十分感动。”
“……”
教父肩上的大衣滑落下来,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一名打手上前替他捡起。
他抢过他手里的大衣,侧过身,指向椅子上的调查员,仿佛不愿再看他一眼:
“立刻把这个满口胡话的骗子扔下去喂鱼,没时间可以浪费了。”
打手连忙点头。
“布莱克还说,他想和你见一面。”
一语中的。
“咕嘟”,萨瓦多大声咽下一口唾沫,蠕动嘴唇,双手死死攥着自己的外套,骨节发白。
他不愿向这个狡猾的外地人低头,更不愿意承认他的语言就像一颗子弹,击穿了标靶的红心。
但不得不认清现状,局势紧张,时间不多,必须尽快撤走,“俱乐部”杀了一个电报员,还绑了一个替执法厅做事的人,这件事实在做得太过头,甚至惊动了国王身边的先知,什么关系都帮不了他们。如果这次再得不到布莱克的消息,恐怕以后更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