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漆黑一片的教堂暗室里,探险者用力把后背跟拳头靠向石墙,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头顶上的矿灯关着,防毒面具内呼吸声粗重。
“你既然看得见那怪物,一开始怎么不告诉我们?”向导托德的谴责声从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他似乎在用手上的吸盘摩擦鳞片,“你害了安德娜,你这该死的拜环教巫师!”
“得了吧、一个蒙恩者,一个蛇人,还有一个女巫——你们准跟先兆教会是一伙的,被咬也是活该!我亲眼看见,他们把那颗黑球搬进来,要是早知道有这种鬼东西跟着……”耶谢尔压低声音嗫嚅,神经质地抓扯防毒面具,似乎呼吸困难,“说什么都没用了、图腾被毁、我要死了、我没救了……”
“它咬伤的可是布拉泽的先知、迪斯特什的血亲,这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
他们各说各话,陷入彷徨与恐惧的漩涡,回避交流。
“*你的!布拉泽人跟恐水狗都该死!”探险者突然搡了蛇人一把,却由于光线昏暗而扑了个空。
“你……”
托德怒上心头,举起了登山斧,却被一把散发幽光的黑色短剑拦下。
“认清现状,血腥味会把怪兽招来。”
外乡人开口说道。
向导只得泄气放手。
他不知道这个巫毒教徒是真的愚蠢,还是已经发了疯。国王的至亲在奥尔梅克政治地位敏感的维也纳斯郡发生重大意外,王廷势必要采取行动,最坏的情况,那位昔日的战神一怒之下,说不定就要带兵踏平塞珀斯集会。他很久之前就听遥望谷的修士说过,迪斯特什早有此意。
到那时候,郡民们好不容易回归平静的生活将彻底荡然无存,他安度晚年的愿望也会泡汤。
不管怎么样,眼前还有更要紧的问题亟待处理。
早些时候,从南方腐肉堆砌的祭坛逃走后,冒牌探险者跟随蛇人钻进了庙殿小教堂,躲避暗物质怪兽的追猎。
巴别尔稍后赶来汇合,他暂且安然无恙,引导怪物撞击上教堂濒临坍塌的尖顶钟楼,堵死后门,迫使它丢失了视野与几人的气味信息。
他们一开始躲在二楼的走廊里,透过彩绘窗的破洞往外张望。蒙恩者具有特殊视野,耶谢尔因此能够看见那头怪物的形体,他说它的模样变了,四肢伸长,尾巴缩短,从一条人面鱼变得像头豹子,而且体型减小,还在穷追不舍,已经循着气味从前门钻进了教堂。
听到这番话,托德立刻扒住了窗框,轻手轻脚地往外探,尝试绕后逃走,然而,他一只脚刚踩上窗外的碎玻璃,就被拽了回来。
“你把它引回来了!”耶谢尔低声惊呼。
蛇人忽然又信不过他的说法,向巴别尔求证,后者予以肯定。
捕捉到托德发出的动静,怪兽转而开始在小教堂的正门口徘徊蹲守,尝试绕路宣告失败,他们只得从窗口离开,继续往二楼的密室里深入。
密室常年缺乏光照,晦暗、干燥又积满尘土,几人退无可退,把所有能找到的重物都搬过来堵住了走廊的入口,只留了一个木盆大小的换气口,以便观察情况。缺少光源,他们藏在一片黑暗里,已经超过二十五小时不曾合眼休息,体力的大量消耗催生崩溃的负面情绪,探险者与蛇人很快开始就责任和宗教问题争执不休,气氛逐渐压抑到了极点。
巴别尔凭借短剑秘法提供的特殊视野,贴墙靠在最外侧把风。为掩护撤离,火与雷电的秘法刚才就已经全部释放完毕,他目前缺乏其他有效的手段,能在确保另外两人安全的前提下引走暗物质怪兽,只能等待它主动离开。
届时,他们才能从前门或二楼的破损窗户溜出去,寻找托德提到的第二台升降机——建在干涸的水渠里,远比大教堂上层那一台距离更近。又或许他们等不到这个机会。
怪物在狭长的走廊上不断梭巡,根据外乡人的说法,它庞大的身躯已经挤进了外层的房间,正在走廊上逐步向内摸索和嗅探。幸运的是,小教堂内空气凝滞,灰尘遍地,一丝风也没有,反而延缓了怪兽追踪到猎物的速度。
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松一口气,两层密室之间只有一条单行道,重新找到活人的气味所在,纯粹是时间问题。
此外,祸不单行,不知是因为在地底下待了太久,还是“年轮”的影响挥之不去,出发前状态稳定的三名探险探窟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失衡。
望着缓慢挪近的怪兽,耶谢尔不顾危险,拧开了矿灯,从破麻袋里掏出两根树枝和一串铁丝,将它们绑成带圆环的十字架模样,攥在手里,嘴里念念有词,快速地重复同一串祷告词。向导托德也变得不惜后果,在粗糙的石壁上反复磨蹭斧头的刀刃,眼神直愣愣的,伺机要用它在别人脑袋上开个洞。
巴别尔则更加病入膏肓,在此前的数天里持续蒙受幻觉的围困,陷入某种迷幻的状态,难以集中注意力,甚至难以把控自我。可如今,情况在重压下反倒清醒不少,自从来过那座古怪的祭坛,仿佛茅塞顿开的幻觉一扫而空,不如说那并非幻觉,只是正确道路上一条错误的岔道,未必不能重新回到正道上去。
怪物的现身同样颇为蹊跷,自从他无端产生梦游以后,所有事物都变得不再自然,既视感强烈,不停与他过去的某些记忆形成千丝万缕的联系,简直就像有人为他量身定做,提前安排好了全部流程——一定有什么他漏掉的细节,无论如何,他们既然被引导至此,重新回到这里,就一定有其理由,而那才是破局的关键。
忽然,调查员想到了一件事。
他在黑暗中把视线转向托德:“祭坛上曾有一摊被抹掉的文字,用血写成,没有干涸。”
“噢、先知做了个仪式,询问祭坛你的位置,然后得到了回应。”蛇人予以肯定的回答,“我只认识一个词,好像是……"洗礼","蒙受浸礼"……"重生"?”
“……”他开始在脑海中揣摩这个词,往回走了两步,戴防割手套的手伸向暗室最深处的墙壁,抚摸那块冰冷、粗糙且尚未开凿打磨的石壁,“施洗所用的圣水,总是装在金属盆或石坛里。”
“金属盆?石坛?你从哪听来的?教徒入教时的正统施洗从来只用石棺。”拜环教徒没好气地插话道,像遭遇到了什么天大的蠢事,“人赤脚站进去,抱着婴儿,牧师在它身上撒下圣水,从头顶淋到脚底。带着水从棺材里走出来,就代表重获新
生。一个盆能代表什么?”
听到这里,巴别尔回想起在大教堂深处看见的巨大破损雕塑,除了损毁的木讲台,脱落的石膏块掉进某种容器,如今想来,或许就是施洗所用的石棺。搞不好圣水还被替换成了鲜血。
“咯啦”——
忽然,身边响起尖锐的噪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耶谢尔不小心踢翻了墙角的金属盆器,回声在狭小的半封闭空间内被无限放大,同时触动三人紧绷的敏感神经,片刻后又归于寂静。微弱的光线似乎再度变暗了。
调查员呼出一口气,将头转了回来,使目光重新投向暗室的出入口——
“……”
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一颗巨大骇人的头颅毫无征兆地占据他的视线,暗物质怪兽已经追踪到穷途末路的猎物,用那双碳黑色的眼睛死盯着他们,与三人之间仅仅隔着椅背上木质的栏杆。
它将皮肤皱褶的长吻部探进来,牙齿卡在椅背上,“咔嚓”一声,轻而易举地咬断了木栏杆。对于这样一头矫健的野兽而言,突破杂物堆砌的防线就像撕碎一张白纸,在有人搞清楚情况之前,它便撞破阻隔物扑了上来,巴别尔与入口的直线距离最近,怪兽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整个人撞上石壁。再随着“咔嚓”一声,肩胛骨断裂的脆响从体内闷声传出。
“咣当”!
又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怎么了?发生什么……”
托德的视角里,仅仅是巴别尔不知为何在矿灯照射下自己往后倒去,身体砸在了暗室的石壁上,而直到发现堆在出入口的杂物被撞开一个大洞,调查员肩膀上不自然地渗出血液,向导才恍然大悟,怪物已经入侵。
血渗进了岩石之内,以此为中心,整面墙壁开始发黑,仿佛血液注入干瘪的血管,原本坚硬的石灰岩无端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迫使调查员的身体直往里陷。
他来不及惊讶,正单手扳住怪物的一瓣下颌,费力地僵持,以至于屏住了呼吸,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却始终与它硕大的头颅拉不开一英寸距离,力量悬殊,他只得摆动骨骼尚未完全修复的那条胳膊,双手用力,将怪物脑袋的方向朝身后的墙壁偏斜过去,暂时躲过袭击。
它的脸像人,却长着狮子一样的颚骨,后背的脊柱往上刺破皮肤,形成一排黑色的尖刺,从脖子一直延伸到尾巴,肌肉发达的爪子死死扒着调查员的肩膀和胸口,想将猎物撕成碎片。
暗物质怪兽的模样再次改变了。他不禁腹诽。与他们在祭坛底下和教堂门口见到时都不一样,它仿佛在一刻不停地进化和变形,以此适应陆地的狩猎环境。
“唰”——
蛇人猛地抡起铁镐,向调查员的双手侧方砸去,武器悬停在空中,但他明显感觉到镐头嵌进了什么东西里——从一旁的耶谢尔视角看,托德一镐击中了怪物的耳孔,黑色的粘稠液体溢出来,又立马被新的组织包裹。向导往后一个踉跄,铁镐就这么被弹了出来。
两人都在与不可见的怪物僵持,无暇分心顾及其他,耶谢尔回过神来,趁机拎起麻布袋,钻出了怪兽撞出的口子,跳上走廊,拔腿就跑。
血液不断流出,不断被发黑的墙壁吸收,巴别尔的上半身在怪物的压迫下不断往里陷,就像陷进了一片沼泽地。
“哗啦哗啦哗啦”——
某种细微的声音从墙壁后方传来,就像有什么人在用盆器筛豆子,柔软的石壁开始不规则地律动,没有外力支持,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茧而出。
“哗啦哗啦哗啦”——
托德放下了手里的铁镐,他吐出蛇信子,观察着那面墙。
——那是海浪的声音。
在不可见的怪兽的压制与撕咬下,调查员的躯干悬空,很快被乌黑的血液和蒸汽覆盖,他死咬着牙,没发出什么声音,半个身体上都已经鲜血淋漓。
蛇人站在墙壁前,他已经嗅到了水流,就在软化的石头之后,大量的、像动脉血一样涌动的海水,海浪拍击着他的大脑,他双手紧攥着铁镐的把手,把镐子高举过头顶,用尽全力向墙壁砸去——
“咚”!
一声闷响,锋利的镐头刺穿了软石头,像刺破一个肉气球,大地震颤,湍急的水流竟然真从窄小的破口里鱼贯而出,出水量之大,一瞬间就掀翻了紧贴在墙上的怪兽和调查员,也迎面撞上蛇人的头颅,拜环教徒还没往外逃窜几步,便被水流追上,卷入其中。
洪水滔天,冲破了岌岌可危的小教堂的建筑物,把三人连同怪兽一同卷走。
与此同时,粉红色的雨水从散发紫色光芒的石制天穹上滴落,水流从四面八方的石壁之内喷薄,逐渐汇聚,城镇上层的水宫重新运转,洪流势不可挡。水面不停攀升,彻底淹没了地势低洼的祭坛与小教堂,暗室深处,整面变黑软化的石壁都沦为了灌水口,城镇南方的居民区建筑并不牢靠,年久风化的砖墙石块层层剥落,被湍急的水流卷入其中,汇聚成泥石流。
雨下得越来越大,水平面飞速上涨,洪水灌入大教堂,水压压迫琴键,管风琴齐声合奏,奏响的却不是音乐,而是无穷无尽的人声,他们合鸣,哀嚎,雀跃。坐礼堂的地面向下凹陷,形成与南方祭坛相似的下沉式圆环形结构,在腥咸的粉红色潮水之中,地板之下,大量干瘪的黏菌、凝固的血块与风化的人体骨骼往上漂浮,最终悉数被粉红色的漩涡吞入腹中,混合、稀释、淹没在咸水里,与之合而为一。
——如果有一天末日降临,想必也不会比眼前这番场景更加混沌与恶毒。
巴别尔爬上一块漂浮的木板,抬头看,原本高耸好似天空的钟乳石顶已经近在咫尺,整座城镇都淹没在怪异的粉色咸水里。他大口呼吸,四下张望,不一会,又一颗脑袋浮出水面,他立刻将木板划过去,近了才发现,那是一颗骷髅头骨。
这时,他留意到,东边远处,无序流动的水面上形成了一个漩涡,水位的上涨速度也减缓下来。也许那是个换气口,与外界相通。
于是他继续划动木板,向东方移动,“扑腾”,突然,浑身一沉,回头看去——有东西拖住了他的一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