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让我们好找。”
巴别尔睁开眼,抬起头,红发黑甲的骑士面带笑容,金色的眼睛正倒着注视他。调查员立刻认出了对方,迪斯特什的养子索恩·费蒙特,他们前不久刚在雷杉林里碰过面——但对他而言恍如隔世。
外乡人力道礼貌地挪开索恩的手甲,撑住膝盖起身,沾着泥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红发骑士干脆利索地收回手,直起腰,递给他一张手帕。
“多谢。”巴别尔接过手帕,在擦向自己的脸时迟疑了片刻,浑身湿透裹着泥浆,只擦脸似乎没什么用处。
“别客气,您是表姑的朋友,布拉泽的客人,我们自然要确保您的安全。”索恩脸上笑容更爽朗了些,目光投向地面的咸水“喷泉”,“真是恰如父亲所料,矿坑东北方向出水口的泥土湿润,水流量大,那不可见的怪物多半就是从这里爬出了地表,你们则更有可能从这里返回地上。”
方才协助他们回到地面、杀死暗物质怪兽的电流十分不同寻常,听到这番话,现在想来,那雷电多半就来自他口中的父亲,半神迪斯特什。
先知曾提过,邀请巴别尔做助手参加这次出境勘测,是为避免本国助手与王廷暗中联系,导致她的工作受阻、节外生枝,而这些布拉泽人似乎仍然对他们的动向了如指掌,甚至能够在恰当的时机抛出救命的橄榄枝。是因为下探前与驻扎骑士队长梅拉·洛然(MellaLoran)的交流吗?他不得而知。
天蒙蒙亮,骤降的大雨已经完全停了。
外乡人攥住衬衣下摆拧干水分,感到手上有一阵粗糙湿滑的触感,寒冷天气下,咸水里的盐分开始析出结晶,半透明状的品红色晶体从粘连在皮肤纹路内的溶液里滋生,与皮肤浑然一体,像极了某种异变的前兆。
四下巡视,本该与他一同回到地上的拜环教徒耶谢尔不见了踪影,但目前无暇寻找——远处没长草的平地附近,一棵雷杉树底下正蜷缩着一个长尾巴的人影。
“索恩!”
这时,一声呼唤从东边林地里传来,在空中回荡,引得刚平息不久的雷电又起波澜,遁入云层翻搅。红骑士听见了呼喊,便朝调查员略一颔首,又跟履行勘测作业的兵士们打了个手势,手按佩剑,快步离去。
他循着声音往东北面走了几百米,在一片树木密集区域里慢下脚步,嘈杂声近在咫尺,周围晨雾缭绕,他光滑的黑盔甲上很快结了一层水珠。
拨开树丛,一片白色从浓绿里剥离,映在他眼睛里。迪斯特什反手持剑,披风与软甲一尘不染,体型硕大可怖的暗物质怪兽趴伏在他脚边,颅骨被纵向劈砍成两瓣,切口平整,几乎是当场毙命,有毒的黑色血液流了遍地。
索恩止住脚步,扫了一眼怪兽的尸体。它的舌头向外吐出,尾巴与利爪掉在洼地里,浸泡雨水,切面同样整齐。
他不禁拍手赞叹:“您的手段还是这样干脆利落,真希望我在北征前也能学些皮毛。”
“狩猎的本事有时跟屠宰无异,但在战场上,观赏性手段派不上什么用场。”
国王没有回头,拇指揩掉面颊上的污渍,陨银长剑在手里转了半圈,甩下一排黑血。
“都找到了吗?”
“是,那名执法厅调查员并无大碍……”骑士的手甲摸进腰部置物袋,迟疑了一下,空着手抽出,“另有一名塞珀斯蛇人,看样子凶多吉少。”
“蛇人?”他回身,“不在你给我的消息里。”
索恩双手背后,站得笔直:“八月八日在雷杉林里,他们的确是两个人。多半是后加入进来的当地人,这种探险,请到个熟悉本地情况的向导引路格外重要。”
“信得过一个临时联系的奥尔梅克蛇人,却信不过自己的副官和助手?”国王的语气冷涩,几乎是在揶揄。
红骑士顿了一下,立刻爽朗笑道:“您是知道的,安德娜表姑一向特立独行,不喜欢应付繁文缛节。”
“的确,她有权力,还给我带来了如此新鲜的猎物。”迪斯特什抚摸过长剑,借助一星半点的日光检查剑刃。
“处理掉。”
他吩咐,收剑入鞘,顺手摘下染血的白手套,丢在怪物身上,向着骑士驻扎的营地旋身而去。
索恩目送他离开,走到怪兽狰狞的尸体近前,简单观察了周遭环境。紧接着,他卸下一只手甲,摘掉内衬,露出了形如枯槁的手部皮肤,那上面遍布陈旧的肉红色烧伤痕迹,已经康复,并不影响关节活动。
“呼”——瞬时,火焰从血管里、从麻木的神经束里迸发,犹如一条双头毒蛇,咬住并缠绕怪兽的尸骸,将猎物生吞入腹。
晨光初显,向导托德侧躺在树荫里,湿透的衣服跟覆盖鳞片的皮肤粘在一起,一动也不动。巴别尔在他身边蹲下,谨慎小心地将他翻过来平躺,日光投在覆盖瞬膜的眼球上,没有呼吸,浑身冰凉,脖颈无法支撑软垂的头颅,他上前试探颈动脉,摸到了一块错位脱落的椎骨。
外乡人回想起来,前不久,在地底下,蛇人为从暗物质怪兽爪下救他脱困,用手里的铁镐凿穿石壁,洪水喷涌而出,他正面接受了巨大水压的洗礼,冲击力多半当场就折断了他的颈椎。
咸水持续抬升时,托德的尸体被一并带上了地面,不至于死无全尸,抑或生死未卜。唯一一件好事。
巴别尔蹲在那里,俯视相处时间并不算长的探险伙伴。他留意到,有什么东西从托德防护服内侧的衣袋里滑出。
一张便签,展开后写着两句话:浓汤里少加一勺盐,多半颗洋葱(字迹潦草)。别听妈妈的,喜欢祖父的独特风味(字迹稚嫩,结尾画着一个笑脸)。
他忽然记起年老的蛇人曾提过,自己的女儿与孙女在等他回家,他打算炖一锅烩菜,像从前那样,在团聚的餐桌上把这次探险经历也分享给家人,随后反刍清空自己的胃,锁上门窗,一觉睡过整个寒冬。
墨水已经晕开不少,笑脸看起来像哭,他将纸条折好,夹进身上唯一干燥的手帕里。他脸庞濡湿,神情平淡,心底却空落,沉默着替向导合上了眼睑。
身后不远处,士兵与勘测人员围着出水口支起了各式测算设备,他们扩开并加固了松软的泥土,使粉色咸水完全暴露,将连接导管的水压检测机与一根长探针一同送入水下。
外乡人已经将蛇人的尸体抬起,估计着维也纳斯郡城区的大概方向
,打算先去找间医院。他很熟悉殡葬的流程,也清楚蛇人中间有食用家人尸身的传统风俗,到医院去,联系家人,让她们决定如何处理最为稳妥。
距离东奥尔梅克之森最近的医用研讨站位于维也纳斯郡之西,正是肉知论学派曾用于人体实验的场所,一座赡养院旧址。迫于人口锐减,流放学者离开后养老院并未重建,而是在上半年被翻新修缮成了一所暂时性的医疗院。
护士推来担架,找了间太阳照射不到的空手术室,扶起窗边倒地的输液架,拉上窗帘,将尸体暂时停放在那儿。一名药剂师走来,拎着一袋摔碎的玻璃吊瓶,跟护士交谈几句,又扒开年老蛇人的眼皮看了看,他们从一厚叠病例单上圈出了托德住宅的门牌号,很快遣人去拜访。
“您与死者是什么关系?”药剂师插着外套的口袋低声询问。
“朋友。”巴别尔回答。
“他是怎么出事的?当时您在现场吗?”她打量着他湿透的单薄衣裤。
“探险事故,他的颈椎被巨大的力道折断。”
药剂师点点头,多看了他两眼,关上手术室的门走了出去。
外乡人坐在手术室内陪同等待。角落里停着一台手术推车,上面的置物罐打翻在地,透过走廊看向门外的街道,时间还早,行人零星,维也纳斯仍然一片平和,地震造成的影响微小,仅仅局限在摇晃导致瓶瓶罐罐掉落的程度。
如此看来,狄奥尼多半不需要他过多的关心。巴别尔呼了口气,后脑勺倚靠在墙上,眼下要处理的事情诸多,执意前去探望也并非合理的举措。于是他在脑子里把这项计划划去,改为“稍后对先知的去向进行问询”。
等了不到半小时,一名蛇人在护士的陪同下匆匆赶来,巴别尔在手术室门口向她简单叙述了事故情况,将手帕里的便签条交付回去。成年的蛇人接过便签,读到自己与女儿的字迹,趴在盖着白布的托德旁边泣不成声。
尸体身份得到确认,被推往地下的停尸房,外乡人搀扶了悲痛的家属几步,一同穿过医疗大厅,这时,他忽然从余光里瞥见一名侍卫打扮的布拉泽人走进了医疗站的大门,不顾周围异样的眼光,左顾右盼,直奔他而来。
并没有任何喘息时间,受到布拉泽国王的招请,上午不到十点,巴别尔便跟随送口信的侍卫回到了西矿山东侧,抵达山脚下的骑士团驻扎营地。
营帐前的侍卫为他撩开门帘,他在引领下走进那顶最大的行军帐篷,国王正与一名戴防水手套的勘探人员交谈,背对着门口,似乎并未发觉他的到来。
“……综上所述,地下水原本贮存在矿洞底部的石壁里,同等体积下,石壁的空间狭小,所以不时就有水流被挤得往外冒,润湿并顶开泥土,灌溉形成如今看到的几个出水口。水中盐分浓度太高,土地上难以长草,出口就这么暴露在外。
“推测地底空洞下方岩层因地质活动(采矿挖凿或流水侵蚀)产生断层,受板层之间的挤压力而被往上抬,挤压到了极限,这些水就在一夜之间全部被从石壁中排出,像泄洪开闸似的,淹没了整座地下遗迹。”
勘探人员手中捧着夹板,往后翻了一页。
“经过简单的取样检验,发现这片地下水的水质跟海水成分非常相近,会呈现出粉红色,是因为一种被称为"红盐"的岩盐在水中含量极高,将水染成了粉色。
“水样已经获取充足,后续送往医学研究院做进一步检查,其余具体数据会在检测完成后第一时间进行汇报。”
“再次涨潮引发地震的概率有多少?”迪斯特什手里托着酒杯问道。
“可以不必担心,陛下。根据勘测显示参数,地下水水位已经在缓慢回退,板块结构重新趋于稳定,但矿洞以下百米目前仍被污水淹没。我们下放了探针,会持续监测。”
国王点头,向等候在一旁的侍官吩咐:“继续维持西矿区与灌水口的封禁,等水位退回到安全高度,就把坑洞填上,不允许任何人再下去。”
“明白。”
侍官与勘测员相继离开,各司其职。在此之后,布拉泽王终于把视线落在盔甲架前的外乡人身上。
他给自己斟满酒,坐回了椅子上:“我们这该是第二次面对面交谈了吧。”
巴别尔思考片刻:“是。”
“上回在侧殿里,你还是个冒失的戴罪之人,不到一年时间,就成了执法厅的编外调查员,工作执行高效又精准,替王廷拔出了奎尔城的一根"钉子"。你的确能力非凡。”
显然,他指的是奎尔城黑手党,萨瓦多兄弟目前一死一失踪,倒的确对王廷的管辖有利。
“过奖,不过我并不值得您如此费心关注。”外乡人对这种被监视感感到不自在。
“我如今在世的唯一亲眷和你走得很近,多加关注也是情理之中。”迪斯特什坐在那里,酷似蛇瞳的绿色眼睛注视着巴别尔,自始至终没有眨眼,“她如今人到哪去了,你可知道?”
“我们在地下遭遇了暗物质怪兽的袭击,她身负重伤,通过秘法先把自己送上了地面,我不清楚她现在在哪。”他回答。
“同伴生死未卜,不打算找一找?”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您中途把我叫走。”先知十分重要,她的安危同等重要。血液病、月之骨,宗教和旧神的诅咒,失去了她,答案就将犹如被封入琥珀。
“无妨,恰如我等所料。("Tisnotmatter.Justasurethought.)”国王的声音里有笑意,他的古语言说得比通用语更流利,“梅拉的队伍负责把守另一侧出口,有医师随行,她们早已顺利汇合。”
听到这里,巴别尔松了口气,风从营帐外吹进来,他又无故打了个冷战。奥尔梅克干燥秋季里的北风里,他湿透的衬衣已经干了大半。
“军营里多备的御寒衣物有不少,待会我遣人拿一套给你换上。”
他并没打算安排。外乡人听得出来,于是他拒绝了:“不劳烦。”
“先知此次外出勘探,她身边的副官并未及时报备。独自出境,研究人员也没带一个,却只叫上了你。”
他停了停,似乎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说法。
“先知不希望被过多干预。”
国王俯视他,绷住了眼睑。这一解释跟索恩的说辞倒是如出一辙。
“罢了,但愿我
的援助没有妨碍到她。”他语气真诚地妥协了,换了个坐姿,支着脑袋颇为随意地问道,“与我说说,在那下面,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地下城镇遗迹、拉铎人、大主玛纳以及“年轮”的诅咒被和盘托出,但外乡人保留了更多的细节没有披露,包括八角笼与“灵魂入梦”的实验。而除了这些沉睡已久的历史,还有——
“一枚黑色的卵?”
“体型硕大,伸展出腕足,能将活人吞入体内,哺育软壳之中的畸形胎儿。”巴别尔补充。
国王听了,思忖片刻:“你说,一头暗物质怪兽盘踞在它附近?”
“是的。”
他记起索恩抓获的先兆教会教徒的话,安息骑士也曾潜到地下的遗迹去,并在那里停放了某样东西,邪主的宠物(暗物质怪兽)在看守它。情形与巴别尔口中的“黑卵”基本相符。
“那枚卵后来怎么样了?”他问道。
“被雷电斩断触须后,迅速缩水变小,沉在地底的咸水里。”
沉默在帐篷里蔓延,杯中的酒摇晃形成漩涡。近一分钟后,迪斯特什才审慎地开口说道:
“若真如你所言,这片洪水便是阿戈斯的手笔。”
——阿戈斯。
巴别尔暗自思考。在地底下,拜环教徒耶谢尔曾误把他当成先兆教派成员,并称先兆教会为“阿戈斯的教会”。
“阿戈斯,玷污与祭祀之神,或称,"蠕动濡湿之门"。曾列位普拉俄科斯诸神之一,却因权柄特殊,被神主流放。”半神背靠椅背,闭着眼叙述道。
“祂的权柄是什么?”
“你可知"叵塞"?”国王睁开眼,与外乡人鲜红的双眼目光重合,“一片宇宙黑暗物质纵横的混沌之地,也是诸神的流放地。”
——叵塞。
拉铎王朝的地下遗迹中出现过这个词汇。教宗海莉耶塔·拉铎在查沃堂兄(八角笼的设计师)的日记本里倒着写过这么一番话:
【神的躯体化为屏障,如玻璃一般出现了裂痕,孱弱,孱弱,祂即将突破叵塞(ψ)的囚笼。混沌(Khaos)无所不在。】
“接通这一处界外之地与奥普拉相连的道路,祂是唯一之门。”
很快,巴别尔听出了端倪:“神主将蕴含"叵塞"的门扉流放进"叵塞"之内?”
迪斯特什轻蔑一笑,抬起酒杯啜饮。
难以想象,所谓“神主”,这个曾经站在奥普拉宗教崇拜顶点的未知生物,制造了一个会牵连更高维度理论的悖论。相当抽象的理念,又与地球上那句“科学顶点即神学”的观点不谋而合。
——而制造这样一个悖论是为了什么?他暂时无法得出结论。
“既然如此,"蠕动濡湿之门"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至少不该为我们所见。”外乡人说道。
“正是,而如今门扉已然关闭,阿戈斯生性放纵贪婪,不会径自停止灌注洪水。兴许是黄金雷电中的战神与雷神余威将祂斥退,又兴许,这狡猾的阴谋家已经达成了自身目的。”
他开始消化一系列信息,试图串起宗教信仰历史诸多异常之间的联系。
——那块嵌在地底小教堂里的黑色石壁,一扇涌出滔天洪水的门扉,“蠕动濡湿之门”,来自奥普拉的旧神阿戈斯。阿戈斯被流放进“叵塞”,“叵塞”不属于奥普拉行星,阿戈斯的门扉却能将两者接通——就像最初促使我落入毒森林的空间口袋一样。
——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名旧日的神只象征一扇可以连通不同空间的黑色巨门,门的开启代表两个时空之内发生物质交换,期间伴随着大量水流的涌出。
——如果没有猜错,我接触过这扇“蠕动濡湿之门”两次。
巴别尔完全沉浸在思绪当中。
——第一次开启,祂带我进入奥普拉,而第二次,就在刚才……
想到这儿他忽然皱起眉头。
正在这时,迪斯特什先一步站了起来,放下空酒杯,径直走向巴别尔——越过他,从盔甲架上摘下一条白斗篷,披在自己肩上,撩开了营帐的门帘。
国王回过头,白色的长发随风翻飞,近在咫尺。他示意外乡人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