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我跟我弟弟关系的发展,跟当代城市生活中亲戚之间的关系演变如出一辙。
他出生的那年,我十岁。我记得那天放了学,我回到家发现大门紧闭,我敲了敲门,并没有人回应。此时五楼的阿姨正好风风火火走下来,她便带着我风风火火赶往卫生院:“你妈妈生咯!你妈妈给你生了个弟弟!以后你有弟弟了!”
我们来到卫生院狭小的走廊,这里早就站满了邻居们、亲戚们。他们都对我表达了祝贺之意,好像是我生了大胖儿子似的。我来到母亲的床前,因为顺产,她并没有像电视剧那般虚弱地躺在床上,而是坐起来靠在床头,笑意盈盈一边抱着孩子喂奶,一边跟大家激动地聊着天。
我看了看,又听了听,确定没有我什么事,于是拿出作业本开始写。他们相互开着玩笑,笑声从走廊的这头传遍了整个卫生院。我安静地写着作业,虽然眼睛在作业上,但是心却跟着他们说话的、大笑的声音越飘越远。
我记得母亲曾经执意不要二胎。一是由于计划生育。二是由于那时我们的经济情况不容乐观,一整个夏天总是只能吃丝瓜榨菜汤,怎么还能再养得起一张嗷嗷待哺的嘴?但我弟弟福大命大,在母亲得知怀孕了想要去卫生院打掉前,她便生了一场大病,怀孕的困顿加上生病的乏力,让她那一个月只能在床上静养。等到她稍微恢复点力气,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有四个多月之大,已经能看到他那小小的模样。虽然那个时候母亲并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是看到已经在肚子里成型的婴儿,又听闻医生说四月份需要做引产手术了,便没有勇气和决心打掉这个孩子,又挺着她的小肚子从卫生院回来了。
于是我弟弟就降生了。
用那句流行的网络用语来说,他的出生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为了能够早点还清债务,为了能够给这个儿子以后更好的生活(毕竟在浙江,生个儿子以后结婚的时候是需要买车买房的,没有上百万很难娶到老婆),父母就开启了没日没夜工作的狂暴模式。为了能安心工作,他们便把刚出生没多久的弟弟托付给了住在三楼的邻居阿奶。
阿奶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她的儿子因为有眼疾,很难娶到本地女孩。在我很小的时候娶了一个外地媳妇,结果那个媳妇第二天便带着金银首饰和嫁妆跑得无影无踪。那个年代外省人骗婚还是很常见的,阿奶只能自认倒霉。从那之后,她的儿子就再也没有结上婚,她想要抱上孙子孙女的愿望也落空了。于是她便开始给别人家抱小孩,每个月收取非常低的钱,只是想过过抱孙子孙女的瘾。在我弟弟出生前,阿奶已经是我们那一带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抱孩子的“高手”了。而且因为我们住二楼,他们住三楼,相互知根知底,于是父母非常放心把我弟弟交给阿奶。
从那开始,别说能经常见到我弟弟了,我都经常见不到我父母。他们给了我一个家里的钥匙,让我每天放学回家随便烧点什么吃。为了节约时间,他们连吃饭都在店里吃了,不再每天蹬着自行车从店里回到家里吃,又蹬着自行车赶到店里加班。于是每天晚上,我就一个人在家里自己随便捣鼓点东西吃。有时候是蒸鸡蛋,有时候是蒸茄子,有时候是蒸土豆,有时候是蒸豆角,反正家里剩着什么菜,我就蒸什么菜。因为我不会炒菜,便把这些菜胡乱蒸一下,撒点酱油就着饭开始吃。而我的父母,通常要半夜,在我们早已熟睡的时候才回家。有时候甚至通宵不回家,就为了赶工能多做一点活多赚一点钱。阿奶知道我爸妈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所以很少抱着我弟弟下楼来,她能解决的事情绝对不会来我家麻烦我爸妈。
就这样,在我弟弟五岁之前,我跟他见面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等他长大些,他便去上幼儿园了。我也去了市里上了初中高中。我在初高中都是住校,尤其是到了初三和高中这四年,魔鬼般的学习训练营让我只有在周六下午六点补完课才能回家,而且要在周日下午二点之前赶到学校上自习课。在我弟弟已经上幼儿园,不再需要楼上阿奶带的这四年,本是我们可以培养姐弟关系的关键四年,但是我每周回家的时间满打满算都不到二十个小时,其中六个小时我在睡觉,剩下的几个小时我在疯狂做语数英政地历六门课的作业。尤其是数学,我完全搞不明白这些公式这些曲线,就算给我二十四小时,我也未必能做好一张习题卷。
本来就被这些永远都做不完的习题烦得头疼脑热,别说父母让我带我弟弟玩一会儿了。又正值我青春期,我是烦透了这些没完没了、超纲超线的习题,我是烦透了这个重男轻女、没有幸福感可言的家庭,我是烦透了这个调皮捣蛋、小小的人儿坏坏的心眼总是来捉弄我的弟弟,我是烦透了这个糟糕的、没有人真正爱我的世界。
往往周日下午还没到时间,我匆匆扒了几口午饭就迫不及待回到学校里。总而言之,可千万不能跟我父母还有我弟弟在一块多呆一秒,我一定会被折磨疯的。于是,在我们家,对我弟弟而言,缺失的角色可能不是父亲,而是姐姐。回想起来,那几年,我跟他说话有没有超过百句可能都是个问题。本来我就是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直到现在,我早已长大成人,跟父母都从来没有认真地交谈过一次,更别说跟这个从小我便跟他没有熟悉感的弟弟。而他稍微小点时,总是以捉弄我为乐趣,用玩具丢我的头,砸中我脑袋中心,他跟母亲两个人就在那里哈哈大笑,母亲夸他眼力劲好,丢得真准。我呢,继续坐在凳子上做作业,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我内心波涛汹涌,我想把这两个人托举起来,然后扔下楼去。等他稍微大点,他仿佛也不屑于跟我讲话似的,我们两个除了必要的沟通之外(母亲授意让他来跟我说话或者让我跟他说话),虽然血浓于水,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竟然变得跟陌生人似的。
这真是怪了!从我观察身边、网络上的兄弟姐妹关系,有些甚至年龄差比我们还要大,但是还是保有亲情的模样,甚至往往是姐姐或者哥哥非常疼爱弟弟或者妹妹。而我跟弟弟,一年到头都说不上几句话,就跟城市里生活的亲戚一样,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才会相互聚一聚,平常就算住在一个城市,也不会相互串门,甚至连微信、电话都不会联络一个。仿佛过年时的沟通,仅仅是出于几千年的习俗不得已之下才来相聚,不然可能连过年这一联络都可随时取消。
在我去外地上了大学,我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只有寒暑假回家。每次寒暑假回家,原本属于我的书房早就变成了我弟弟的电脑房,他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除了八个小时睡觉,一个小时在吃喝拉撒之外,剩下的十五个小时一直都在电脑房里,紧闭着房门,开着语音对着对面大喊“杀杀杀!”。别说不跟我沟通了,就连原来他总是仗着父母来欺负我,此刻他都不跟父母沟通了。一天到晚,我们三个人跟他说的话就只有父亲那两句:“吃中饭了!”“吃晚饭了!”
母亲在说起她过去那些悲惨的故事时,总是不忘教育我、提醒我:“一家人一定要团结,要是一家人都不团结,自己都相互看不起自己家人,那以后肯定会被别人看不起,别人都要欺负你们。你跟你弟弟以后一定要相互帮助,我们总有一天会老的,会走的,到时候你们两个就要相互扶持,让别人没有闲话可以说。若是亲姐弟都不亲,那以后肯定要被人戳脊梁骨。”看起来我跟我弟弟这尴尬的陌生关系,应该是被她察觉到了。虽然我很认同她的话,也常常感动于别人真挚的兄弟姐妹情谊,但要让我跟我弟弟沟通,我真是不知道用什么方式、用什么语言来跟他沟通。
在长期的淡漠和缺少沟通中,我跟我弟弟好像变成了一个家庭中平行世界的两个孩子。我是父母这个世界中的孩子,他是父母那个世界中的孩子。因为平行世界的宇宙法则,我跟他没有沟通,没有情感。我甚至无法想象,等他也结婚生子后,我们各自有了家庭,甚至都不再完全归属于父母的这个家庭,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要淡化到什么程度。
我们之间的关系,像是被漫长时光、父母偏爱包裹下的金属箱子,他在箱子里头,我在箱子外头。这个箱子,被没有相互交集的陌生感牢牢上了锁。我在外边着急地观望着这个箱子,但是找不到一个能解开这种尴尬关系的钥匙。
那个在母亲怀里嘬着奶、胖乎乎的小婴儿,那个在母亲自豪的笑声中第一次喊出“妈妈”的小孩,那个在父母掌声和欢笑中第一次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的小孩,那个拿着玩具枪说要一枪崩掉我脑袋的调皮小孩,那个偷偷跟父母告状说我用零花钱买了我心仪很久的布娃娃的坏小孩,这些记忆明明那么真实,但是却仿佛仅存在于我的单向记忆中。
我还在寻找着那个钥匙,不知道,他会不会也在箱子里寻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