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一身萨维尔街大牌、抽着陈年手工雪茄的美洲豹从弹开的车门里走下来。
他晃着腕上那块百达翡丽朝司机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对方心领神会关掉了车灯。
“我也忘了叫什么,他在我通讯录里的编号是9527,你知道要我号码的人从这里能排到高卢,他不瘸腿的话我在车里还不一定认出来。”
高挑的兔子女孩跟在年轻人后面,漫不经心地回答。
女孩穿着白色的香奈儿针织内搭毛衣,下面套了一条李维斯的嵌水晶牛仔半身裙,手上是一块卡地亚Tank,肩上挎着路易威登的定制包包。
那正是兔卿。
她挑起精心修剪的漂亮眉毛瞥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阿九,表情淡漠得像是在瞅一个流浪汉。
阿九愣住了,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慌乱中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想起来了,瘸子阿九嘛!在咱威城那高低也算半个人物,失敬失敬!”
美洲豹张开双臂摇摆而来,笑着给了阿九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只觉得肋骨要被挤断,几乎喘不上气来。
满鼻子满脑子都是男士香水的味道。
“你、你们……”
“我、我们……哈哈哈哈哈!”美洲豹学着阿九的窘态说话,随即快活地大笑,“你是来赴心上人的约会么?我猜猜,那个人是不是我们家阿兔啊?”
“对不起,我收到了短信,我以为……”阿九更难堪了,局促地抹了抹裤腿。
“怎么,你以为阿兔来找你调情啊?然后酒足饭饱你们找间酒店翻云覆雨,从此抱得美人归是吧?”
美洲豹笑得更开心了,回过头去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身后的女孩。
“还真让你赌对了呢阿兔,真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唉没办法,愿赌服输,我那辆布加迪归你了宝贝儿。”
这时周围的黑暗里慢慢走出很多人,看起来他们早就在等待了,此刻配合着美洲豹的笑声出现,脸上都带着说不清的嘲讽和刻毒。
“喏,我又一次赌输了各位,今晚都去天上人间。”美洲豹伸出戴着大钻戒的修长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加大音量潇洒地喊道,“我买单!”
欢呼,隆重的欢呼,小弟们都开心极了。
阿九艰难地抬头去看兔卿,藏在身后的玫瑰花轻轻坠地,殷红如血的花瓣在寒风里散落一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兔、兔卿?”他用尽所有力气才没有让自己转身逃跑,语气几乎是在哀求。
“还不明白么小朋友,我们打赌你会不会赴约,结果显而易见,我赌赢了。”
兔子女孩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哎呀,阿九好像很难过诶,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深更半夜找一个瘸子诉衷肠吧?啧啧啧,那可太悲哀了。”
这还是记忆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女孩么?
阿九永远也不会明白那种家里砸钱培养出来的高贵美好,其实只是富家女孩们脸上的面具。
她们对谁都礼貌而优雅,举手投足间满是风华,可她对着你打招呼的时候心里却在肆意嘲讽,你的所有小心思都写在脸上,变成她们不屑的筹码。
而你却以为那是善良。
你不会想到自己离开后她们的谈笑里带着多少鄙夷和傲慢,哪有什么高贵,不过是假意的矜持和做作的演戏。
圈子和圈子之间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更大,在这些所谓上流人士的眼里,普通人根本算不上人,那么对你的侮辱也就算不上侮辱。
她们的一顿早餐钱,可能需要阿九在经理的谩骂声中打拼一个月。
你指望一群出生就站在云端的家伙理解众生的疾苦,倒不如指望上帝拥有良知。
她们拿着父辈榨干穷人得来的钱,坐在高楼大厦的落地窗前尽情享受权力带来的优越感,嘲笑那些大街上劳碌的众生,觉得自己仿若神明。
而丝毫意识不到,那些刷出去的钱上,每一分都沾着血,穷人的血。
“为什么?”阿九声若蚊吟。
少年的自尊敏感而脆弱,他似乎听到有东西在心里缓缓裂开,流出酸楚的水来,对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美好幻想,破灭了。
这些纨绔子弟们毫不留情地践踏着他的尊严,以此为乐。
仅仅因为他们奢靡的的生活缺少刺激。
“为什么,你们屌丝都这个怂样么?一辈子像只蚂蚁一样为了几个臭钱奔波,动不动就对着漂亮女孩发情,幻想着公主爱上皮匠的狗血桥段,人家多看你一眼就以为遇到了爱情。”
美洲豹依旧在笑,可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淬毒的钢刀,插进阿九那本就破碎的心,血流一地。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这种活在贫民窟里的烂仔永远也无法明白我们的生活有多枯燥无味。
“女孩,金钱,地位……伸手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你懂那种无趣么?
“总得找点有意思的事情才能让生活充实,什么事情最有趣?当然是玩弄人心了,人的快乐总是建立在蝼蚁的痛苦之上不是么?
“比如你现在的样子,就让我很开心。”
旁边有人捡起地上凌乱的玫瑰,扔给美洲豹:
“呦,还准备了玫瑰花呢,很有情调嘛小子,怎么,打算用一朵花就将大哥的马子泡到手啊?”
阿九彻底崩溃了,他只觉得后脑勺阵阵发麻,思维一片空白,屈辱得想要大吼,又想推开人群逃离,永远逃离!
自己就像一条被扒光了游街示众的狗,四周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扯碎。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给我留一点尊严吧……
“怎么,爱嫂子啊?”美洲豹捏着花束挑眉,“我尼玛!”
花束被扔了出来,狠狠砸在阿九的脸上,然后再次滚落进尘埃,连带着他最后的体面也散落一地。
“对不起。”他失魂落魄地道歉,转身准备离开。
“我让你走了吗?来,唱首歌让大家开心一下。”
美洲豹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阿九很快被堵住了去路,他只能乖乖回到原地。
“唱什么?”阿九弱弱地问了一句。
兔卿的笑声隔着人群传来,那么动听那么清纯,就好像她只是带着善意在鼓励舞台上的丑角,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恶劣。
她大概觉得自己这么笑还挺萌挺可爱。
但传进阿九耳朵里却只剩刺耳。
真屈辱啊,可能怎么样呢,他不过就是个没用的瘸子,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屈辱。
“唱一首《敢问路在活方》。”
“我、我不太会唱……”
“唱不唱?!”
又是轰隆隆的笑声。
“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清冷的夜色中响起微不可闻的哼唱,在这个极夜的晚上,名叫阿九的男孩永远记住了此刻,那是他最后一次屈服于命运的捉弄。
曲终,人散。
“人渣……”阿九看着离开的那群背影,轻声骂了句脏话。
然而这句话却被没走远的美洲豹听到了,他带着兄弟们折返回来,一把抓住阿九的领带,慢慢抵近他的脸:“小子,你说什么?”
“没、没有,我什么也没……”
攥紧的铁拳骤然而至,一记结结实实的上勾拳砸在阿九面门,打断了他的辩解,失去平衡的身体踉踉跄跄后退,撞在旁边巨大的垃圾桶上。
“你这种垃圾也敢跟老子BB!”
还没等阿九缓过劲儿来,美洲豹已经冲到他面前,将他的脑袋仰面按进桶里。
阵阵恶臭充斥鼻孔,他奋力挣扎,却只是吃了一嘴发馊的垃圾。
脑袋像是沙包一样被打得摆来摆去,一拳接一拳,额头渐渐流出血来,温热的液体滑过眼睛覆盖瞳孔,世界蒙上了一层红色的滤镜。
然而所有人只是那么看着,笑着,鼓掌着,包括他曾经爱慕的女孩。
他似乎听见了风声,风里带着悲伤的叹息,带着对命运的失望,带着男孩不堪回首的过往。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么?
弱者的宿命,蝼蚁的宿命,下等人的宿命。
山火掠过的时候人们感叹松柏的高洁,却无人听见野草的悲鸣。
“我只是想要尊严,难道连这也算错……我一退再退,一忍再忍,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难道弱小就是错吗?”
眼泪无声地滑落。
有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嘲讽:难道不是么?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很悲伤很悲伤,可悲伤有什么用?这世界上最简单的就是悲伤,最廉价的就是眼泪。看到了吗,除了哭泣你什么也做不了。
这就是你的命。
命?
什么是命?
我只是想要一份工作,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只是想像个庸人一样过完平凡的一生,我……只想活着,这错了吗!
是,我是个垃圾,我是个懦夫,我是个废物,我失败得不能再失败,所以我就活该一无所有?!
弱小就是错吗?!弱小就该家破人亡、孤独终生吗?!阿九在心里嘶吼,质问这残忍的命运。
那个声音再次传来:弱小就是错啊,而且是世间最大的错。
弱小的人不配被爱,因为爱你的人只会不幸,就像失去了利齿的雄狮,狮群里没有你的席位。
唯有不择手段地往高处爬,你才能不那么卑微,你爱谁便能给谁幸福,你恨谁,就能让他去死。
瞧瞧,多简单的道理。
……
很多人以为成长是个漫长的过程,那只是他们把阅历与成长弄混了。阅历需要慢慢磨炼,但成长,是一瞬间的事。
一夜之间,或者一念之间,人就可能长大。
你只需要杀死那个软弱的自己,从此,哪怕四面受敌,哪怕身处地狱,也再不会倒下。
人呐,不在沉默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中死亡。
幻觉般的景象再次充斥阿九的大脑,又是那片荒原,不过这次它被白雪覆盖,万年的冻土上矗立着贯天彻地的冰川。
那才是北极狼的起源之地,他们的祖先于极寒的荒原上杀戮,站在食物链顶端对月长啸。
他们本该是猎人,是凶兽,是白色世界的征服者!
巨大的不甘自心底涌现,像是一团极渊深处窜动的火焰,那对熟悉的、凶狠的眼睛在脑海中缓缓亮起,紧随而至的是……愤怒!
煤矿般足以燃烧一切的愤怒!
这世界真肮脏啊,是不是有那么一刻,你也想一把火烧掉这肮脏的世界?
心里的那个声音在怒吼,怒吼着说我已经被你们逼到这个地步了,还想要我怎样?!你们难道不怕……死么?!
没有人会记得死了的东西,要活下去,咬牙切齿地活下去!
既然这个世界不喜欢你……
那它就是你的敌人了。
那一刻,阿九灵魂深处的怯懦少年发出响彻夜空的绝望嘶吼,手中的东西闪着寒光以极速刺出!
他此生从未有过如此暴虐的一击,十多年的仇恨和压抑化作恐怖的力量,流水般灌注刀身。
他的面孔那么狰狞那么疯狂,瞳孔深处是无法熄灭的愤怒,磨牙凿齿,表情扭曲,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自己!
再也没有!!!
“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嘲笑声,鼓掌声,还有拳头砸脸的闷声,全不见了。寒风席卷长街,刮起满地的枯叶,空中落下点点白花。
飘雪了。
一串毛骨悚然的尖叫划破寂静的空气,惊起成群在行道树上安眠的夜枭。
是兔卿。
美洲豹呆呆地后退,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去看着贯穿右胸的巨大伤口,那里插着一把生锈的剔骨刀,利刃直没到柄。
刚才在谁也没注意的空档里,阿九伸手到垃圾桶里摸上了一样触感冰凉的东西,他在后厨帮工那么久,瞬间就知道了是什么。
“老大!”一个疣猪朝着阿九冲了过来,獠牙翻起猪突猛进。
又是刺啦一道寒光闪过。
阿九在对方接近的瞬间拔出了那柄刃长超过一尺的凶器,面无表情。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凌空一划,疣猪便抱着脖子跌跌撞撞地后退起来,喉咙里发出风箱破裂般的古怪声音。
“我只是想要尊严……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要尊严……我只是想活着……”阿九低着头喃喃自语。
现在,你们满意了么?
“不……不……”美洲豹咳出一口口鲜血,他用尽全力按住伤口,转身逃命,但肺部已经被贯穿了,根本跑不快。
此刻的他就像漏气的皮球,浑身的力量正随着血液一起快速流失。
其他小弟们目睹电光火石间发生的这一切,哪里还敢逗留,纷纷作鸟兽散,只有兔卿吓得腿软再也无力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