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商厦,茶社。
慢爷拨动琴弦的手缓缓停了下来,微闭的双眼终于抬起,他望向窗外悄然止息的风雪,笑着开口:
“仙君,好久不见。”
大雪并没有消失,而是停滞了,漫天的雪花凝固在空气中,每一瓣都晶莹剔透,悬浮在黑色的天空下静止如画。
四周安静得像是一场梦。
紫砂杯里的茶还没有凉,袅袅升起的热气却停留在溢散的前一刻,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静止于茶台上方。
阿沸睁大的眼睛再也没有眨动,默默趴在椅背上宛如蜡像馆里的雕塑,阿喜则斜瞥着阿沸的脸,嘴角的嬉笑还没能恢复平静就已经暂停。
其他人也各有各的表情,但无一例外,都化作了静物。
时间似乎在这方天地间断流,将世界变成恢宏静默的油画,只有慢爷能够在画中行动自如。
商厦外的停车场中,沉默的身影踏破黑夜而来,一袭华服于漫天风雪中悠然起伏,身后的夜空熊熊燃烧,似有浩然之气直指大道。
那人低垂的眼帘间光辉四射,成千上万悬浮的雪花被他随手拨开,所过之处留下清晰的轨迹。
黑面白底的鹿皮皂靴,赭色绸帛的广袖长衣,肩头胸襟以及袖口是花团锦簇的鎏光金丝牡丹绣。
鹅黄的中衣上则织了宝相花的暗纹,从胸口和领口露出的里衣洁白无瑕。
长带束细腰,裙裳百褶现。冷银霜羽的耳坠,玉璧摘穗的腰佩。
古人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大概描述的就是这种人。
很难说清那个男人的血统到底来自什么物种,金色的长发火焰般摇曳,完全无视重力的限制,细腻的皮毛蔓延至手背,脸庞却光洁如玉。
应该是某种灵长类。
但世间找不到第二个这般风华的灵长类。
慢爷依旧能想起当年遇到男人时亲眼目睹的那一战,深空似被巨神撕开一道裂口,黑夜竟在须臾间逆转为白昼,烈阳既出,光耀大地!
男人一剑斩断天地气运,一脚踏碎九州名门,六合修士四海魁首,竟无人可胜其一筹。
“天下修为共一石,古今往来的道友分去一斗,所剩一斗留给后世争辉,而仙君独占其八斗。”
这是当年世人对仙君的评价。
这仙君便是李淳风,夏国第一修士,从古至今所有修真者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多少年过去了,强者辈出天才如云。
每个时代都出现过自带天命的骄子,于万万人中脱颖而出,机缘无数,气运滔天,绝非努力可以追赶。
但第一的位置却稳如磐石,从未易主,一直以来都是这个男人。
天空之城的HFC也就是英雄格斗冠军赛,曾向其抛出橄榄枝,可惜仙君游历四方不问世事,那份邀请最终没能送到他手中。
当然,即使仙君真地收到邀请函,以他万事皆浮云的性格,估计也没兴趣搭理。
有人曾推测,世间第二若能得个满分,那仙君的实力得在这满分之上再翻个百倍,得道千载,独断万古。
他隔着商厦抬头遥望,下一刻身影微微扭曲闪灭便悄然出现在茶社内,只有被拂开的雪花证明他刚刚曾站在那里。
“久违了,阿慢,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润谦和,虽然脸上并无表情,但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孤高或者冷漠,听他说话便如沐春风。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古人果然没有说谎。
仙君漫步而过,身旁是阿喜阿懒这些雕塑般的静物,他像古画中的美男子,于历史深处而来,慢慢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很难从那张满是风华的脸上确定他的真实年龄,这本该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吧。
可他的眼神却那么深那么凉,像是冰下永冻的湖,藏着漫长岁月留下的痕迹,让人捉摸不透。
金瞳炽热,长发燃烧,根本不似凡人。
“仙君……”
慢爷的声音竟有些颤抖,显然他那颗苍老的心在此时被复杂的情绪包裹,他虽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失态,但湿润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内心。
他依旧清晰记得自己与这个男人的初次相遇。
山中少年第一次误入仙家重地,被潮水般的修士围困,绝望之际自知逃离无望坐等身死。
这时忽然有风从东南方吹来,风中带着皇帝般的威严和肃杀。
金色巨剑在深空中拖着百米长的虹光激射,刺眼如烈阳,所过之处将云海破开一道百里长的裂缝,整个天空一分为二。
男人脚踩炁剑踏破结界,身后的碧空被赤霞染成血一样的红色,面对天下高手他只是于山巅负手而立,轻描淡写地开口:
“无意打扰诸位,但这个人,我要了,希望诸位将他送到我手中时能够完好无损。否则,血洗此界,一个不留。”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依旧风轻云淡,看不出半点杀意,但所有人都沉默了,因为他们知道这个男人能够做到。
君无戏言,言出必践。
“狂妄!”
盟主乃当世第一体修,号称阎魔武神,可一拳开山,可一掌破海,天下四海难觅敌手。
当着众多道友的面,他自然不甘受辱,顷刻间化身数十丈高的鬼面修罗,巨拳如山突破音障,拳锋前的音锥像云雾一样腾起又消散,带着万钧之力碾压而来。
刺眼的弧光瞬息间闪灭,等到人们重新看清一切的时候,只有男人静静站在风中。
他的身后,山岳般的巨人轰然倒地,看起来似乎是被某种锋利至极的东西拦腰斩断,血液化作暴雨从天而降。
再也没有人说话,再也没有人侧目,他们长跪不起,他们膜拜神临。
……
多少年过去了,自己已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暮气横秋的老人,可这个男人却一点也没变,时间在他身上彷佛失去了魔力,亘古永恒。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来。”慢爷一时哑然,笑着感慨。
“样貌或许会变,但气息不会,况且这螺钿紫檀五弦琵琶当年是我亲手送给你的礼物,又怎会忘记。”
他的语速依旧不急不缓,跟慢爷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丝毫偏差,这世界上大概已经没有可以让他情绪产生波动的事情了吧。
时间抹去了很多东西,对于仙君而言或许那只是他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中的一小段插曲,但对于普通人,那很可能就是一生。
“我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不知道这些年你在做些什么。”慢爷伸手邀请仙君落座。
那本来是他自己的位子。
若是他的学生们看到这一幕,大概得惊掉下巴,然后大呼此人何方神圣?
在草青社还没有人敢坐慢爷的位子,这倒不是慢爷脾气差,而是下属们某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德高望重者,自有拥趸,怎能失了尊卑长幼。
但慢爷却自然而然地让出了位子,就像他的学生给他让位子时一样,此时的他似乎重又恢复成了少年,眼中闪着年轻人才会有的光。
“自蓬莱一别,已六十载有余,那时你还是个山中少年。至于我,到处走走,到处看看,闲人一个。”
仙君端起其中一杯茶送往嘴边,轻吹热气,缓缓抿了一口。
他似乎记得每一个遇见过的人。
或者应该叫朋友。
“是杯好茶,汤色通透,苦后回甘,能在异国喝到这样的佳品也算难得,阿慢你泡茶的技艺终于有点大师的样子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我们六十载未见,我这倒是有不少好茶,你若不嫌麻烦可以随便打包。”慢爷指了指角落里的茶架,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密封瓷罐,罐中皆是名茶。
“此番召唤我前来,只是为了送点茶么?”仙君轻轻放下茶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慢爷沉默良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其实是为了……一个孩子。”
仙君颔首微微点了点头:
“万物有道,天地不仁,我并不轻易插手俗世之争,草木和人畜在我看来并无分别,世间一切自有其宿命,不必强求,这点阿慢你是清楚的。”
“是的,我清楚。”
仙君挑了挑眉,自顾自地斟上一杯热茶:
“不过我曾允诺你一个约定,只要弹起这面琵琶,即使远隔万里,也会来到你的身边帮你完成一件难解之事,确定要在这次用掉么?”
慢爷抬头望向窗外,凝固的夜色依旧静默,他的眼中往事流转,随后缓缓叹了口气: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没有多少年的时间可以挥霍,再不见你一面也许就永远没机会了,用掉就用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