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维尔托自梦中醒来,天空已换上深暗的纱衣,泛黄的木墙在游离四散的烛光下愈显陈旧。拉斐尔坐在木椅上,斜靠着椅背。几个粗长的酒杯摆在房间的桌子上。
见维尔托睁开双眼,拉斐尔把杯子推向床头。
“阁下,我不喝酒。”酒杯中醇香四溢的佳酿的确诱人,但总喜欢尝试新事物的维尔托却牢记母亲过去的叮嘱,虽然他早已忘记母亲这样嘱咐的缘由。
拉斐尔沉默片刻,嘴唇微张:“那我们只好把它原封不动地送还店主了,说不定他会以为我们对他不满,免了我们的住店费。”
听到这话,维尔托“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在与拉斐尔的相处中,他早就注意到,对方虽然看上去严肃正经,但绝非一个死板的人。就算自己有点出格,对方也不会太介意。
拉斐尔离开前,提醒维尔托:“今晚还是要轮流值夜的,虽然之前打消了他们的疑虑,但不能保证这里没有见财起意的歹人。”
维尔托问道:“难道这样的城市也没有专门的卫队管这种事吗?”在德塔,如果有人做出偷窃违反《贝罗法典》的罪行,镇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会组织人手找到犯罪者。若仍然没有结果,或是遇到了阻力,他们便会通报给附近城堡的领主,请他代为抓捕与审判。
“如果引来巡逻的士兵,他们会盘问我们旅行的细节,强迫我们交代这些信息。这样一来,风险就会变大。”拉斐尔说着站起身,“等我回来后,你守前半夜,我就在这休息,另一间房就空着吧。”
夜深了。极致的暗色中,维尔托无聊地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来回晃着。白天睡了一觉,他现在完全没有倦意,正瞪着熄灭的烛芯发呆。
一阵风通过敞开的窗子吹了进来,维尔托心里一跳,一把抓住剑柄,张望四周。自从杀死了那名雇佣兵,他对鬼怪之类的生物有了十足的敬畏,不复以往的兴趣。
四下一片宁静,突然,窗户外亮起一点红色的光。与此同时,遥远的黑暗中传来空灵的钟声。维尔托顺势看去。夜色凝固的城市中,艳丽的橘红色火焰异常醒目,映出了那幢熊熊燃烧的建筑。
“这个时节柯伊诺尔着火的可能性很低啊。”拉斐尔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出现在维尔托身旁,喃喃自语。经常在大城市执行任务的他自然清楚着火的地方有多混乱,里面住户的性命有多危急,不过他并没有前去搭救的打算。
维尔托也没感到害怕,说:“这火应该跟达莉没什么关系吧……”
拉斐尔没有给出答案:“明天再打探情报。我已经留下了标记,明天上午,组织的成员就会来找我,早点休息。”
维尔托望着火光,没有睡觉的心思。但看到拉斐尔没有表情的面容,维尔托毫无理由地感到心悸,只好躺下,尝试入睡。
维尔托朦胧的意识里,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慢了,从身体延伸出去的一切开始以自己为中心摇晃,旋转,最后彻底陷入沉寂。
翌日,在拉斐尔的要求下,维尔托穿着昨天的衣服,佩戴好武器,和他一起下楼享用早点。
“二位昨夜休息得怎么样?为您提供的可是这里最好的房间,和内城的旅店相比也差不太远。二位是来这做生意的吧?”自来熟的店主凑到他们的桌前坐下,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把长桌往两人的方向推了半步。
晨曦还未淡去,天色尚早,酒馆的顾客却不少。在一片喧闹声中,店主和面前的两人说话都是扯着嗓子喊的。
“是的,”拉斐尔将麦饼放下,没有理会店主前面的话,“之后如果有人说来找桑西先生,让他到我房间来。”
店主连连点头。
“昨夜的大火是怎么回事,柯伊诺尔不经常着火。”
店主一听便知对方经常来这做买卖,更加殷勤地回答:“好像是一个不长眼的奴隶,他对自己的主人不太满意。呵,真不长记性。他啊,就想着点一把火,乘乱逃出去,不过,您放心,他已经被捉住了。嘿,城里的老爷们这回又有机会惩罚这群不听话的垃圾了。”
然后,他又就贵族们对奴隶的种种刑罚作了详尽的描述。一时间,餐桌上肥肉攒动,唾液横飞,店主讲得不亦乐乎,仿佛在和挚友分享坊间趣闻。什么鞭打绞刑,什么水牢火烧,一个小小的店主竟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
拉斐尔坐在位置上,默默听着对方天花乱坠的说法,维尔托则埋头啃着麦饼和面包。
上午刚过半,维尔托在拉斐尔的房间见到了那位“生意人”。
他通红的脸庞上有少许赘肉,使人想起熟透的苹果;但他的身材并不糟糕,透过定制的丝质上衣可以窥见富有力量的健硕肌肉。
据拉斐尔介绍,他是荒原旅客在柯伊诺尔的一名间谍,明面上是一名比较富裕的商人。他的工作是收购老旧的珠宝,委托一些作坊加工,再运到其他地方高价售出。
同他会面后,拉斐尔叫维尔托到走廊上观望,防止有人偷听。
“拉斐尔,你竟然叫一个小孩给你放风?”那名商人将上街伪装用的粗布外套甩到椅背上,两只脚搁在桌子上,仿佛酒馆是自己家一样。
“有没有人放风对我来说都一样。”拉斐尔简短地说,“正好能锻炼他的警戒和反应能力。”
“你是想培养他啊,奇怪,你竟然会关心一个什么能力都没有的小孩。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商人摩挲着圆润的下巴,做出思考的模样。
“诺茨,谈正事。”
诺茨终于正经了一点,身子往前倾:“我很纳闷你为什么会联络我,虽然知道你们有可能会经过。有紧急情况?”
“差不多,要救人。”
“嗯,听起来很像你行事的风格,是救在阿尔达被掳走的奴隶吧。”
拉斐尔点头。
“但以你的水平,应该也知道这种事总是徒劳的,何况要冒着耽搁任务的风险,所以一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诺茨言之凿凿。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你在这地方当一个间谍太屈才了。”
“嗐,正常人到一定年龄,什么雄心壮志都会被磨平。像你这样野心勃勃的家伙哪会懂。而且,我也只有点小聪明罢了,在这种地方堪堪够用。”诺茨说这番话时表情和音调没有任何变化,“再说说你,比起现在这副……样子,还是最开始和我一起在贝罗下水道打架的那个小屁孩更招人喜欢,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不过你都坐到现在这个位子了,不会还想着向上爬吧?”
拉斐尔瞳孔顿时有些晦暗:“你问的太多了。”
诺茨摇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你想打听哪个佣兵团的信息?”
拉斐尔详细描述了维尔托所说的那帮佣兵的容貌与装束,在讲到他们首领手中那把奇异的剑时,诺茨才有反应:“我听说过他。他叫麦卡锡,是个在“光复战争”中牺牲骑士的后裔,从小被山地行者训练,后来被达斯公爵挑中专门负责奴隶贸易。他的那把剑是公爵授予的,附有光法师的精神力,可以施放一定次数的法术。他们每次都会在城东公爵的冬夜庄园移交抢来的奴隶。那里守备相当森严,有几位受过训练的骑士,两名左右直接效忠公爵本人的法师,法术骑士的数量我不太清楚,不过交易时肯定还会增派人手。如果你们想入侵城堡,得好好掂量掂量。”
一口说了这么多情报,诺茨仿佛再也没力气,又靠了回去。
“教会的态度还是老样子?”
“对,一些教士也会参与,公爵会用金钱回报。本来,教会如果想扩大影响力,招收信徒,将那些被俘虏来的人恢复自由身份,再给予一定恩惠,再好不过。但因为贵族的反对,他们只好作罢。贵族们也退了一步,将这些龌龊的勾当放在见不到光的地方进行。你应该都清楚,我就不多说了。”
诺茨将从楼下拿来的酒一饮而尽,将另一杯推给拉斐尔。拉斐尔默默将酒杯推了回去。
“你啊,总是体会不到痛饮的乐趣。”
“会误事。”
诺茨将原本推给拉斐尔的酒饮尽,打了个嗝,说:“需要这边的铜币吗,我有很多,想要的话,随便问我要。”
拉斐尔表示自己带够了。
诺茨又扯开话题:“话说这边像这个酒馆店主一样热情好客的“好人”不多了,还尝试着跟我讲神圣语,那蹩脚的口音,啧啧……有一次我去市集买东西,一不小心拿出勒多和阿尔达银币付钱,那些人的眼神,啧啧。明明说的都是一种语言,百年前都是一家人,见了几枚硬币跟见了仇人一样……”
跟拉斐尔聊了一会,诺茨拖着身子站起,邀请对方共进午餐。
…………
安逸闲适的午后,维尔托和诺茨在酒馆听一位游吟诗人用七弦琴弹拨动人的音乐,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吟唱优美的诗歌。与此同时,柯伊诺尔中心区域,圣马蒂教堂。
洒满阳光的教堂后花园,柯伊诺尔教区总主祭保禄穿着便服漫步其中,时不时停下,聆听如管风琴般空灵的雀莺之歌,感受争相绽放的绚烂夏花之美好。
一片隐藏在瑰丽玫瑰下的土壤倏地开始颤抖,在保禄淡然而不失警惕的注视下,一道纯黑的阴影慢慢升起。一片灿烂的大地上,它与周围的光明格格不入。无暗的天国毫无准备地被一名旅客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