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伊诺尔东南方向的一条小溪旁,维尔托正在焦急地等待四人归来。
临行前,拉斐尔曾向他透露过行动的大致方案和所需时间,但那时,维尔托的头脑中充塞着各种想法与情绪,拉斐尔简短而平白的叙述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
他在溪流边来回走动,似是在用足尖勘探每一块土地的深浅。他不仅忍受着夜雾与流水渗出的寒气,还要按捺难以抑制的担忧与恐惧。他极力阻止自己的想象朝最悲惨的结局跌去——慷慨相助的四人被围攻而亡,哥哥从此永远受困于不见天日的牢房,在永夜中度过余生。
他又一次往附近的山头望去,正欲将目光收回,却发现除去夜幕上的漫天繁星,视线里又多了些朦胧的影子。慢慢地,那些影子由寥寥几个增加至覆盖山头的一群,与煌煌群星交相辉映。维尔托清楚地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魁梧的身影走在队伍最前面。
他赶忙冲上前,匆匆问过科特有关四人的情况,在听到因晚风而模糊的答语后便越过对方,用那双与哥哥相仿的棕色眼眸在拥挤的人群中寻觅。
一张张枯槁的脸在维尔托眼前一闪而过,令他揪心不已。他奋力挤进人群,扭动脖颈,四处找寻。剧烈运动带来的疲劳,脑袋不停转动引发的眩晕,像狂奔的荒原狼一样上下跃动的心脏中压抑的紧张,维尔托猛地伫立在众人中央,双腿麻木,不知方向。
夜啊,你为何如此无情?不仅掩埋世间的罪恶,还要阻拦亲人的相遇!
“维尔托?”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从茫然的汪洋中救起。
维尔托转过头,看见了那张在黑夜中变了模样的脸庞。他想要拥抱对方,却没有心力。约瑟夫见弟弟安然无恙,安心地拍起胸脯:“我还以为你不在我们这两队里。好了,我们现在没事了。”
维尔托终于忍不住了,冲上前狠狠抱住哥哥,没有在意哥哥身上发馊的味道,仅仅感受着哥哥怀中安稳的状态,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像离家的旅人回到故乡,又像远航的船只回到海港,维尔托心中的波澜都被世间最稳固温馨的情感抚平了。
“没事了,我们安全了。”约瑟夫以为维尔托只是因为这段时间遭受的痛苦和今晚受到的惊吓而情绪失常,微笑着安抚他。
维尔托抬起头,这几十天的一切冲到了他的嘴边——旅途中的磨难、杀人后的心悸、石阵前的思考、对生命的探讨、艰难的学习,以及几乎贯穿整个过程的对哥哥的牵挂。但他没有说。
维尔托将泪水吞回眼眶,紧紧拉住哥哥的手,让他跟着自己,拉扯时没注意力道,还把约瑟夫的手臂弄疼了。他们踉跄地钻出人群,找到队伍末端的拉斐尔和帕里斯。
“这就是我哥哥,真的很谢谢你们……”维尔托诚恳地向二人道谢。他自然不可能用一句道谢抵消几人施予的恩惠,但这样正式的表达对他而言意味着太多。
拉斐尔微微颔首,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形象。约瑟夫见到自己的恩人,自是连声道谢,也没细想弟弟是怎么和这些实力强大的恩人认识的。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打量着弟弟,想通过那模糊的轮廓判断维尔托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维尔托,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达莉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像一粒冰锥刺破了前一个时刻。
维尔托一怔,他一心想着救回哥哥,压根没想过之后的事。和哥哥一起回德塔?这是他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想法。
约瑟夫这才发现异常,面露疑惑。达莉含笑看向对方:“您的弟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在我们对这个佣兵团进行打击之前,他提供了许多重要的情报,也替我们解决了一些难题。正是因为有了他,我们才有机会救你们出来。”
不仅约瑟夫吃惊,维尔托自己也很纳闷,他从头到尾都没帮上什么忙,反而是四人待自己不薄,达莉为什么要这么说?
约瑟夫问道:“维尔托,这是……怎么一回事?”
维尔托只好从自己被帕里斯和拉斐尔搭救说起,讲明了四人是应自己的请求,前来解救被俘者的。
他省略了自己杀人的过程以及在荒原上被狼群追逐的故事。但远古的废墟、巨大的城池、绚丽多彩的见闻,这些足以让约瑟夫深感震撼,他知道弟弟热衷冒险,对新奇的事物充满好奇,而他现在讲述的已经完全超出了一名蜗居在德塔的镇民的认知。
与此同时,他的内心矛盾万分,他感动于维尔托能为了自己鼓起勇气向陌生人求援,又对维尔托在旅行途中的惬意生出了一丝嫉妒与不快。约瑟夫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也无法看清自己真实的想法,但他觉得,经过这趟旅行,维尔托不可能再满足于过往的生活了。
维尔托此时也在思考着。
他虽然很想回归平稳安定的生活,但对这缤纷的世界仍满怀不舍。在见识过遗存千年的古迹、壮丽宏伟的城池与新奇的、多彩斑斓的生活,他真的会安于在德塔碌碌无为地过日子吗?
帕里斯一行人意外地闯入了他的生活,他们替他打开了一扇窗。透过窗户,能窥见一个熙攘繁华但全然陌生的世界。他想遨游那片天地,想体验尝试更多新鲜事物,甚至想永远融入其中。
一个人的眼界一旦打开,无论是否自愿,他的世界将不复以往。这不是无知的贪婪或者某种野望,而是一种本能。
可是,在安定的时候渴望刺激,在动荡的时候渴求宁静,这不正是许多人自艾的原因吗?何况,对维尔托来说,倘若他真就这么听从命运的安排,将德塔和那里的生活抛下,自己的生存与安全都很成问题。
“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出去走走。”约瑟夫一反平时的态度,说,“我现在没有危险了——这还多亏了你。如果你希望看到更多的东西,我当然支持。听你讲的,你这些天似乎过得挺愉快的。等你累了,就回来。你总不至于找不到回德塔的路吧。”
拉斐尔插嘴道:“你如果愿意,可以再跟我们走一段,我们正好还要去一个地方。我们能保障你的安全。”
维尔托顿时觉得心里有几股暖流淌过。他笑着说:“阁下,谢谢您。哥哥,那我就听你的了。不过,我们才刚重逢,怎么这么快就讲起离别之后的事了?”
笑意驱散世间的黑暗,在这片平静的大地上弥漫开,久久没有消散。
…………
翌日,柯伊诺尔克拉宫。
现任达斯公爵布兰科四世刚来到宫殿的议政厅,便见到一名骑士匆匆赶来。
“听你的意思,永夜庄园的所有骑士都在战斗中殒命,我派去的几名能力者也都死了?”
那名骑士匍匐在地,忍受着坐在宝座上的公爵恐怖慑人的气息。传言公爵并没有超凡力量,但目睹过他发怒的人往往会对这一言论嗤之以鼻。
“是,是,是的,殿下。”骑士感受到了那股逐步攀升的怒气,对自己性命的安危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装饰得极其花哨的大厅突然变得无比闷热,像是七月的盛阳提前降临,不留余力地发泄着怒火。墙壁上色彩浓烈的硕大宝石反射着炙热的阳光,光线在镀金的地板上狂躁地移动。然而一转眼,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又忽地消失,如同一场不愉快的梦境。
“通知门外的那些人,今天的议事取消。”公爵一如既往倚着镶满蓝色宝石、金碧辉煌的宝座,俯视台阶下的奴仆,“把永夜庄园里的奴隶都处理掉,挂——埋在庄园里,封锁消息。”
骑士领命,逃命似的离开了大厅。
“莱伊家族派出来的,又有强大的侍从陪同,想想就知道他要去帕罗达斯。”公爵漫不经心地说,“给希罗送封信,让他见到阿尔达的人就直接动手,不用顾虑,有我给他做担保,叫他讨回一点利息。通知阿斯图西娅,审问这几天轮守几道城门的士兵,有可疑的多拷问几遍。准备马车,我要去圣马蒂教堂做祷告。”
发布完命令,公爵缓缓站起,他背后的宝座像是被冰封了一样,散发着寒冷而危险的气息。
“看来要早点实行新的刑罚了,这群不安分的家伙。”他冷笑一声,把手中的几份文书丢给仆人,离开了“空无一人”的议政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