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大门时,那个醉醺醺的酒鬼已经不见了。但是除了那几个卫兵,守在门前的还有两个身着漆黑斗篷的陌生人。他们看见帕里斯愤怒地摔门而出,手中还握着泛着红光的长剑,警觉地向后退了退。
帕里斯压根没注意他们惊愕的表情以及瞬间摆出的防御姿态,带着科特直奔城市外围。他们在费舍的巷道绕前绕后,确认没被跟踪后回到了暂住的小屋。
达莉见他们归来,安心地到门口迎接。四人之前有过约定,如果帕里斯和科特中午之前仍未归来,留在屋子里的同伴将采取另一个方案,潜伏到高塔附近寻找机会营救他们。从往返的时间上看,他们应该没有遇到麻烦。
“回来了,还顺利……”敏锐地察觉到帕里斯的异样,达莉无声地止住,侧身让两人通过,顺便把门拴上。
帕里斯脸色阴沉,来到座椅旁,解开系着斗篷的搭扣,将落灰的斗篷随手一脱,重重坐了下去。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人敢打破沉默。达莉一个劲地朝科特使眼色,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科特不明白她的意思,不知所谓地胡乱比划。
帕里斯饮完水囊里装着的劣质烧酒,心情终是平复了些。他慢吞吞地讲起他们在塔中的遭遇,说到一半,怒气又窜了上来,拳头狠狠砸向桌面。讲到那名执政官对他横加斥责的行为时,出于某种原因,帕里斯毫不犹豫地将她说的话隐去,只说是对方十分仇视他们这样的南方人,因此坚决不愿同他们来往,就连芝麻点大的交易也不行。接着,他又停顿了几秒,想到科特当时也在场,另外两人迟早会知晓,便将执政官往他身前吐唾沫羞辱他的行为一并告诉了二人。
维尔托对帕里斯莫名的怒气感到不解,他不觉得一点小小的委屈值得这般大动肝火,进而认为帕里斯还有其他信息没有透露。
反观达莉,她一下就明白了帕里斯的弦外之意——无论是何种程度的羞辱,对他这种把荣誉和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的“骑士”都是极大的耻辱。被那些目不识丁的流浪人辱骂可以不计较,统治一座比要塞大不了多少的衰败城市的执政官竟也这般毁侮他。碍于那名执政官的身份与势力,帕里斯找不到报仇的途径,只能在这里生闷气。达莉想要安慰对方,但为了避免误会,还是没有上前。
被迫回忆耻辱经历的帕里斯再一次失控,气得一拍桌子。附着在上面的灰尘纷纷扬扬地飘起,顷刻后又落回原处。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达莉深吸一口气,说出口的却是一个新问题。
他们都没做声,愤怒的人依旧愤怒,迷茫的人依旧迷茫。然而,像是回应达莉的问题般,窄狭的房间内突然响起敲门声。一行人惊得面面相觑,全都警戒起来。
科特闪身来到窗前,往大街上望去,映入眼帘的不是他们预想中的城市卫队,而是那几位与外出的两人有过一面之缘、披着黑色斗篷的陌生人。
“两个路人。我们见过他们,但不认识。”科特转过身,对同伴们说。
像是等得不耐烦了,来者又敲了一次门,见无人回应,便用某种方法隔空震断了门闩。门闩断成两半,掉在地上。他们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两把短剑及时迎上两人的喉咙,他们识相地止步,向屋内四人展示空无一物的双手——虽然空手的能力者往往比持兵刃的更值得提防。
“诸位,要不要这么热情!”领头的那人用神圣语大呼小叫道,“能不能等我们进来再招待,半截身子露在街上太危险了。”
科特和维尔托往后退了几步,闯进门的两人也异常配合地跟上,掩上身后的门。
“你们是?”帕里斯态度生硬地问。
“我们和你们是同一类人。”另一个人回答。维尔托越过锋利的剑刃,观察起摘下斗篷帽以示诚意的访客。他们足以搓下一层泥垢的衣物,以及典型的南方面孔充分说明了他们的身份——某个超凡组织或贵族派遣北上的能力者。此时,他们正盯着帕里斯脱下的斗篷,似乎在用目光暗示屋内还未开窍的人。
“那,你们是哪个组织的?”帕里斯眉头一皱,质问道。
“如果你们真的想知道,我们不介意透露。”站在后面的那人往后缩了缩脖子,笑容狡黠地说,“可我们为什么不学学北方人的长处。少问一点,没必要问就别问,没必要回答就别回答。毕竟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更好,对吧。”他说最后一句话时扭过头,冲着用剑抵住他脖子的维尔托微微一笑。
“不知道。”维尔托不动声色地说。帕里斯曾教过他和科特几句简单的神圣语,当下正好应付对方。
“你们住得还可以,能在这座垃圾堆一样的城市找到这样的房子,运气不错。”那人不慌不忙,环顾着房间,仿佛架在他脖子上的是个玩具。
“能说正事吗?”帕里斯面色阴沉,不耐烦地说。
“好吧好吧,我解释一下。”领头那位脸颊蓄着黑色络腮胡的男子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两个是来寻求合作的。我们这两支队伍的目的地不出意外都是帕罗达斯,而且我们都找不着方向——我们去找执政官一开口就直接被赶了出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所以,现在我们的身份都是从南边来的……迷路者,那么就不要计较来自什么组织,效忠哪位贵族,交换点信息帮助下彼此。如果知晓了彼此的阵营,谁还能指望对方给出准确情报呢?”
“你们能给我们什么,我们又怎么回报?”达莉插话道。
黑胡子不假思索道:“我们一共六个人。两个在街上等着我们出来,其中一个就是跟随二位探查出你们住所的。还有两个没进城,可以充当后备力量。加上你们,我们有信心在天黑前把城市中心的高塔占领。控制住塔里的人,如果没有其他势力干预,就等于掌控了整座城市。有了人力与资源,还用愁其他问题?”
真霸道啊,即使是仍在气头上的帕里斯,听了他的想法也不禁感叹一声。
“不,我们暂时没有这种想法,谁知道他们有多少隐藏的力量。”达莉貌似不是很坚决,但她还是回答道,“我们可以告诉你们情报,你们提供足够分量的信息作为报酬就行。至于占领高塔,我们没兴趣掺和。”
“你们都这么想?”
“是的。”这次是帕里斯做出答复。
黑胡子眉头一皱,随即舒展开,和另一人沟通片刻,最终同意了。帕里斯示意维尔托和科特收起武器。在场的六人自动分为两队,分列屋子两侧,中间仿佛隔了一条无形的海峡。他们怀着各自的心思,按照约定交换起情报。
帕里斯拣重点将自己的经历重新讲了一遍,对面两人这才明白几人谨慎的原因——像费舍这种小地方的执政官敢如此强硬地对待两名精英,定然有所依仗。而这支队伍里的人似乎没有为了一点小矛盾,就如同结下血海深仇一般,一定要毁灭敌人的习惯。
“看来他们跟星野眷者那群疯子不是一路人。”黑胡子想。他揉了揉自己扁平的鼻梁,语气和善地说:“你们提供的信息对我们很有帮助,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们会尽力解答。”
太阳已经升至顶空,这间屋子采光效果不佳,里面一片暗淡。达莉取出一根蜡烛,在房间里摸索出底座,固定在桌子上,将蜡烛插了上去。她释放火焰,点燃烛芯,提出了第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会迷路?”
黑胡子回答道:“半个月前,我们正按照绘图人规划的路线赶路,卷入了两股势力的战斗。虽然只是一两百人的小冲突,与南方规模最小的战事差不多,但路上在拉壮丁,我们又不好直接出手,免得被所有人围攻,就换了一条道。结果,闯进了没标注出的森林,几经波折到了这里。我们担心还会发生意外,就想着寻求执政官的帮助,之后的遭遇你们都知道了。”
帕里斯苦笑一声,开始怀疑为他们绘制地图的是同一批人。虽说经常远行的人迟早有一天会品尝到迷路的滋味,可这群背负使命北上的能力者迷路的次数多得令人不可思议。陌生环境带来的变数比血肉相搏更让他苦恼。
“如果我们十月后才到帕罗达斯,还能进去吗?”达莉斟酌词句,这样问道。
“帕罗达斯中心的宫殿一年中只有三天是对外开放的。那里可是古帝国执政团住的地方,即使有十年一度的集会,古帝国的魔法师一生也鲜有机会踏入其中。错过那三天,除非有懂得破开圣殿防御魔法的人接应,否则不可能在其他时间进去,这是常识。”黑胡子的同伴回答道。说这番话时,他悄悄眯起眼,似乎想看清对面几人的表情。
“你们不行,不能说我们也不行啊。”达莉在心中默默念叨。荒原旅客的首领是古弥尔顿魔法师的事在给他们的旅途增添不少危机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好处,至少在出发前,她就收获了一份玛尼加圣殿的详细图纸。然而照这些天赶路的速度,别说是三天,就是多出三十天的空暇,他们到达帕罗达斯的希望也极其渺茫。
本着等价交换的原则,达莉眼珠转了转,提出最后一个问题:“说一说你们了解的——撒拉坦教廷对这次行动的态度吧。”
屋内的空气霎时冷了下来。窗外,残夏余热在大街上静静流淌,吞噬了零星几个路人的足音。谁也想不到有人竟敢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讨论如此尖锐的话题。黑胡子的同伴扯扯嘴角,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你还真敢问啊。”
达莉直视着黑胡子褐色的眼睛,等待对方的决断。先前没有任何参与感的科特也紧张万分,用余光不断扫视身旁两人,等待他们攻击的信号。
“教廷这次的态度很奇怪。”黑胡子开口后,屋内凝重的气氛逐渐消融,屏息凝神的几人悬起的心平复下来,“根据我们搜集到的情报,他们先是到处散播消息,好像生怕那些贵族不派能力者前往,中途又向荆棘王座施压,强迫他们宣告自己退出竞争。由此可见,那里有一些他们极其渴望的东西,以至于不惜牺牲其他利益来确保他们的计划顺利进行。”
他口中的荆棘王座是大陆上最古老的超凡组织。它从泰特斯统治整个南方的帝国时代留存至今,一直向帝国以及后来泰特斯王国的统治者效忠。除去成分复杂、神职人员与信徒众多的教会,历史悠久、过往辉煌的荆棘王座是大陆上当之无愧的第一大超凡组织。
阿尔达一行人见他只愿意说这么多,也没有硬逼。达莉的手背在身后,她擦了擦掌心的汗,心中一阵后怕。她也觉得自己这次的行为有些鲁莽,不过这般冒险还是有意义的。尽管他们已经知晓绝大部分的信息,但这一是为了检验对方的坦诚程度,二是想借助其他能力者的智慧将这些细枝末节的信息串联起来。可是对面两人非常谨慎,仅仅给他们透露了些有待商榷的推断,整体上对他们的帮助不大。
黑胡子环顾四周,说道:“如果你们没有问题了,那我们就在此道别。跟你们交谈很愉快。”说罢,他们谨慎地鞠上一躬,倒退着摸索到门边。
“希望你们能安全抵达帕罗达斯。”帕里斯没有吝惜自己的祝福,回礼时说。
“说不定,到时候你就不这么想了。”黑胡子的同伴临走前不忘说上一句。但很快,他们离开了房屋,大街上也没了他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