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平地上,数十座木桩被打进松软的泥地。十几顶大小不一的帐篷系在木桩上立起,大部分帐篷由灰布织成,借助营地后方的崖壁隐藏。倘若有人在山脚眺望,映入眼帘的也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朝霞已经散去,营地中依旧静悄悄的,人声不显。纵是这些强大的能力者,经历跨越半个大陆的旅行,亦是疲惫不堪,渴望在正式的任务开始前多加休息。承担警戒工作的守卫看见领着帕里斯等人的费尔南多靠近,默契地上前,向他们行上一礼。但是,守卫仍然悄声不语,像是怕打搅了睡在营帐中的同僚的清梦。这两位能力者并没有像费尔南多一样,为了展示身份,穿上标志性的黑袍。随意的穿着或许会让无心的过路人以为他们是来野外狩猎的。
尽管这片空地的面积足够,每个营帐间依然离得很近,方便消息的传递与交流。费尔南多将他们领到营地中央,同站在最大的帐篷门前的守卫交谈几句,便掀开帐帘,请小队一行人进去。
帕里斯清清嗓子,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严肃地走进营帐。帐篷内,三道分隔房间的严实帷帐从篷顶垂至地面,上面用深红色的丝线绣着莱伊家族的纹章。唯一的光源来自篷顶洞开的小口。天窗的下方,一个外披轻便的外套、内穿浅灰色上衣的男子坐在办公的扶手椅上,正伏在桌上用羽毛笔写着什么。他的脸收拾得很干净,没有留胡须,一副年轻、干练的模样。稀稀落落的光斑栖息在他的肩头,在他身前泼下一片阴影。桌上摆放着一沓厚厚的羊皮纸和一盏简易的油灯。通过墨迹的干燥程度,可以看出这些羊皮纸和他正在书写的那张同属于一封信件。觉察到有人进来,那名男子微微抬头,正想质问守卫为何没有通报,见到来者,立即起身,向帕里斯问候。
“没必要这样,洛佩阁下。”帕里斯忙不迭阻止道。按照阿尔达的礼仪,像洛佩、拉斐尔这些地位较高的能力者,在见到除了国王和他们上级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必行礼。至于海蒙这位地位超然的魔法师,历代国王都不敢怠慢,从来都是以学生的身份自居。
“殿下,这里还有一位熟人。”洛佩并没有坐下,往右边挥了挥手。一个头发深红,留着山羊胡,看上去将近四十岁的男子掀开右边的帷帐,向帕里斯行过礼,又面带微笑地看向达莉。
“你,你怎么来了!”达莉像受到惊吓似的,不受控制地倒退几步,近乎尖叫地喊道。
“好啊,我唯一的女儿没跟我解释清楚,她为什么要参加这么危险的任务,就一个人跑走了。而我连跟过来的权利都没有。”达莉的父亲,现任塞维亚伯爵马特奥·鲁伊斯用自嘲的语气说。他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拥抱许久未见的女儿。
“哦,那是谁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了?”达莉镇定下来,再次后退几步,面无表情地说。
塞维亚伯爵很是头疼,他转身请求帕里斯和洛佩允许他带达莉出去走走。两人自是无法拒绝。达莉不情愿地跟在她父亲的身后,一言不发,与她平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这位是?”待父女二人离开,洛佩才问起维尔托的身份。
帕里斯深吸一口气,酝酿起情绪。他知道自己将要述说的故事肯定会使所有不知情的能力者难以理解。然而无奈的是,他们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他从搭救被佣兵团俘虏的平民这件事讲起,再说到自己接受维尔托的委托,进入骸骨荒原的核心地带,带他前往柯伊诺尔营救他的哥哥。洛佩很了解这位王子的为人,暂时压住提问的欲望,继续站在原地认真倾听。
帕里斯回忆完达斯公国的那场战斗,在讲到他们救出约瑟夫等人,正式邀请维尔托加入他们的队伍时,洛佩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您为什么要邀请一个,无意冒犯,一个没有任何战斗经验与超凡能力的人加入?我相信您的用意是好的,可对这位——朋友来说非常危险。”
帕里斯踌躇片刻,说:“因为海蒙阁下在我们出发前曾说过,有一个人会加入并帮助我们。他这么说了,总是有道理的。”他斟酌再三,没有吐露出预言的全部内容。毕竟就算是他自己,也曾怀疑过预言的准确性,弱化一下维尔托将要发挥的作用更容易让人接受。
洛佩觉得有些蹊跷,但他没有发表意见,帕里斯等人坐下后,他重新落座,请帕里斯把剩下的经历说完。帕里斯几句话概括了他们在利维坦和阿诺的奇遇。这时,他微微偏过头,凝视着油料燃尽的桌灯,详细叙述起他们在夜森林的遭遇。当他说到那个红衣主祭将他们逼入绝境,而拉斐尔突然爆发,以受伤的代价换取五人脱身的机会,在他们面前给维尔托灌输精神力,最终合上双眼的时候,他仿佛被无形的灯焰灼伤,钻心的痛楚使他的眼睛覆上一层阴霾,两行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然后……然后我们一直在荒原上赶路,直到今天……”他艰难地说完,声音已然哽咽。
营帐中的空气像灌了铅一般沉重,篷顶用来判断风向的旗帜也垂下来了。葬礼般的氛围笼罩着整座营帐,谁都不愿打破这片冰冷的僵土。维尔托不敢抬头看那名荒原旅客成员的反应。他是愤怒,还是哀伤?又或是,为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窃喜?荒原旅客们许下的誓言确实庄重而崇高,可这并不代表组织的内部没有派系的争斗、成员的腐化。
“啪嗒”一声,洛佩手中的羽毛笔断成两半。他面色阴沉,将握着的两截笔杆丢在一边。“教会,又是教会……呵……”他刻薄地说,“一个宗教组织还妄图插手我们的事务,毫无理由地攻击我们的人。好一群仁慈的教士!”
帕里斯蓦地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阁下,这也有我的责任。王室会尽力补偿你们的。”
维尔托坐立不安,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无法表达。他默然站立,脸上满是歉意。他就像是一个犯了错却因羞愧忘记如何道歉辩解的孩子,涨红着脸,孤零零地站在那,惹人怜惜。
“关于你的事情,我不会追问,也不会强迫你做什么。”洛佩叹了口气,严肃地对维尔托说,“但是,既然拉斐尔阁下和殿下都选择了你,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不用帕里斯帮他作答,维尔托直视着洛佩的眼睛,诚恳地说:“我知道我欠了你们很多。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殿下能替我证实这点。单凭拉斐尔阁下对我的照顾,我也会竭尽所能地帮助你们。”
“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孩子啊。”洛佩内心感叹道。他再次起身,背对三人,对着深红的帷帐低语:“我原本以为拉斐尔只是在外面没有进来,不过想想也是,这不是他的作风。暗法师制造的乌云……他原来已经习得这么高深的法术……可又有什么用?我还等着和他交接工作。无论是从实力,还是从地位出发,他才是管理这群人的最佳人选……”
“我不知道您和他的交情那么深。”帕里斯迟疑地说。
“不,我只是在惋惜。”洛佩转过身,双手撑着桌面,手上青筋凸起,“拉斐尔阁下虽然看上去不太好相处,但无论问他什么问题,他几乎都是有问必答。比较困难的任务,他会主动揽下,不会为难下面的人。贵族出身和平民出身的成员对他的评价都很高——您也知道这有多难得。我和他没有太多交集,可我对他的敬意绝不比其他人少。”
三人听着洛佩的话,感触良多。
洛佩取出一支新笔,右手按住信封,写了起来。“我要跟海蒙阁下和陛下报告这件事。维尔托,这几天你需要小心些,肯定会有很多人找你。那些人对你不感兴趣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
他说得没错。帕里斯等人离开营帐后,拉斐尔牺牲的消息如风暴般席卷了整个营地。第一次听闻这个消息的人几乎都无法相信,急于求证传言的真实性。像塞维亚伯爵这样的,了解事情的经过后,只是哀叹一声,惋惜拉斐尔的过世。而有些受过拉斐尔恩惠的能力者立即四处打听维尔托的身份。之后的两三天里,维尔托和科特那顶窄小的帐篷迎来了一波又一波客人,有的人甚至一天之内拜访了三次(其实也有营地中太过无聊的缘故)。他们不约而同地要求维尔托讲述他一路上的见闻,想通过他的叙述揣测推断出什么。维尔托不厌其烦,每天讲得口干舌燥,尽力满足这群能力者的要求。多日没有清理的帐篷比猪圈还乱,时常散发出多人共处一室,并且不加清洗才会产生的怪味。这么多人中,自然有对维尔托很不客气的。他们嫉妒维尔托的好运,认为对方平白无故获得这么多好处,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不过有科特在场,倒没有出什么乱子。不管怎么想,他们也不会不顾及帕里斯这位殿下的面子。维尔托反而跟其中一部分人熟悉起来,有时竟会跑到他们的营帐中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