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这趟探险期待已久,然而天不遂人愿,他们并没有在斯卡洛塔待上多长时间。
来到献给众神之王的祭礼前,达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诧异。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座古老神秘、庄严森威的高塔。但它的外观是如此独特,除非有人别出心裁地进行模仿,要不然,整片大陆都不会有与它相似的建筑。
从远处看,斯卡洛塔就像是城堡塔楼上高高凸起的圆锥形塔尖,又像是被木匠削尖的橡木树干,底部宽大,顶端锋利,变化流畅,层次分明。斯卡洛塔坐落在圣殿中心偏南的位置。它的轮廓在阳光的晕染下宛如颜色渐变的蓬松纱裙,旁边两座主神的庙宇只能沦为可怜的陪衬。这座卓尔不群的建筑仿佛要戳破苍穹,人群、石像、城墙、城市都不被它放在眼里,唯有高高在上的天空才能挑动它的兴致。
走近些,只见高塔的基座上,不计其数的暗红砖石一层层叠起,从铺展而开的第一层至收束缩小的第八层,再至顶部汇拢的尖锥。镶嵌着一排排灰色玻璃的高墙如同神话中百眼巨兽的躯体,令偷窥者无所遁形。圆柱状楼层的高度协调统一,加工烧制的砖块与连接过渡的梯形白石严丝合缝,就是攀附其上的青藤也无法突破高墙,将它的触角伸进神圣的殿堂。不过,斯卡洛塔虽然刻有最多的符文,附有最多的魔法,与玛尼加的其他建筑一样,它也无法逃脱塔身倾斜、石墙褪色的命运。至于它脚下的尘土,已经没过无数阶梯。
刻有暗金色纹路的正门前,帕里斯等人放缓步伐,不露痕迹地观察了片刻,确认没有监视他们的能力者,这才迈入塔中。穿过门廊,便是古代集会时中下等能力者聚集的多柱大厅。
维尔托学着科特的样子,脚尖先落地,后脚跟再贴上地面,尽量消减足下的声音。只是他的动作不够娴熟,反而容易让人起疑。当然,也不能因此责备他。任何人在这座大厅里,都会产生由衷的敬畏,不自觉地低下头来,极力减小动作的幅度,生怕惊扰了什么,但他们只要一不留神,就会在规整的空间内露出比平常更加明显的破绽。四周,上百根厚实粗壮的圆柱擎住沉重的天花板,同建筑本身一般质朴沉着。矮人和人类在柱子上雕刻了诸多意义不明的花纹与图案,供与会者参观研习。不用说,维尔托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时停下脚步,照着花纹在空气中比划,似乎盼着有奇迹发生,自己一下就能破解其中的奥秘。
除了维尔托,队伍里的其他人也在忙碌。他们轻轻拂去石柱上的粉尘,从装饰的花纹和柱身的裂缝间选出能够看清的符文,在摇曳的火光照耀下提笔抄写。他们分工合作,达莉提供照明,科特拿着墨瓶,帕里斯则抵住科特的背,提笔记录那些奇特的符文。弥尔顿符文被称作魔法的语言不仅是因为它们能作为魔法的载体,其他语言,例如古泰特斯语和喀奥斯语一样可以。但经过弥尔顿人数百年的改造,这些符文绝对是最适合魔法的。摘抄一部分回去肯定有利于阿尔达魔法师实力的精进。
在这里,墨水落在地面的点滴声、皮靴撞地的击打声、笔尖在羊皮纸上移动的摩擦声连同当年能力者们激烈争辩时发出的宛如昆虫脚步的窸窣声响一道在空寂的大厅中游荡,在一根根石柱下萦绕,遁入未知的远方。
“这里面有什么?”维尔托顺着天花板上镌刻的星辰往大殿深处看去,却只望见一片幽暗。
“里面有一根贯穿整座塔楼的石柱。这么说吧,我们眼前的这些柱子和它相比就像是根秸秆。”帕里斯攥着笔,一滴滴墨水不停地从他的指尖滑落,点在地上,“能力者集会的时候,天花板上雕刻的星辰都会被魔法点亮,整座大殿到处都是璀璨的星光。凝集而成的星路会指引与会者来到“通天柱”跟前,那里是整片星空的中心,却黑暗无比。那些能力者就在这片黑暗的庇护下悄声交谈,进行不为人知的交易。”
“你是从哪里看到这些描述的?”达莉疑惑地问。帕里斯可不是一个博学的人。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好像从未见过如此详细地描述玛尼加圣殿的书籍。
““斯卡洛脚下的通天柱”,专门用来形容弱小者攀升的坦途。很多书里讲到过,绝对不会有错。”帕里斯笃定地说。他的脸颊在扑闪的火光中忽明忽暗,稍显诡异的同时暴露了他内心的沾沾自喜。
“那根柱子能保持那样的高度,应该也被魔法加固过吧?”维尔托问道。
帕里斯点点头,还想多炫耀一些,却被塞维亚伯爵的咳嗽声打断了。“殿下,我们不需要深入这里。”他缓缓说道。
被提醒过无数次不要冒进的帕里斯听从了伯爵的意见。众人通过盘旋的楼梯来到第二层,没有受到阻拦。但是,第二层的大厅和房间像是被矿工光顾过,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已面目全非。墙壁呈燃烧后的焦黄色,上面有大大小小、残留的黑色颗粒;几尊石像被利器划过,肢体破碎,露出象牙般洁白的断口,被地板再次撞碎的断肢撒了一地;地板上那道长长的、凝固的污浊血迹从门后拖至另一侧的楼梯口,盖过了大厅里的其他颜色与气味。
受到鲜血的刺激,阿尔达一行人行事不禁畏手畏脚的,在瞥见几个能力者的衣角后默默退去,藏入楼道的阴影中。
“下次别去那种地方了,纯属糟蹋心情。瞧瞧这里多干净。”玛尼加西北角的神庙内,达莉小声埋怨起使他们置于危险中的帕里斯。
维尔托附和着表示赞同。这里虽然没有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但是同样没有触目惊心的鲜血和潜伏在暗处的敌人。再者,尤斯蒂奇娅塔内部的景色丝毫不逊于其他高塔。
在他们面前,十几根暗沉的黄铜圆柱漠然矗立,簇拥着高大的正义女神像。结合神庙的名字,维尔托立马想到了一件与之相关的事物。
“弥尔顿法典?”维尔托脱口而出。
“嗯,很有可能。”帕里斯答道。他们曾在“提普斯浮雕”上见过类似的铜柱,所以很快联想到这部古帝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法典,维尔托更是早在阅读依米尔的著作时就对它有所了解。
所有欣赏过“提普斯浮雕”或是对弥尔顿帝国的历史有所涉猎的人或许都有过疑惑——一部不太完备的法典为何会在帝国的历史上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帝国的中兴虽然不能完全归功于它的诞生,但它是这一过程的代表与结果。由于战乱以及各国暴君的破坏,现在伊赛罗以南的地区已经没有完整的《弥尔顿法典》留存。因此,对于这个问题,法学家、历史学家们从未探讨出一个满意的答案。随着时间的推移,真相越发遥远。
维尔托满怀敬畏地望着这些生锈的铜柱。他在利维坦的那座小镇也见到过类似的铜柱。从它们的外形、功能与年龄上看,两者形同母子,但是维尔托并不会朝这个方向联想。每当他回想起那些镇民将犯人绑在庄严的铜柱上,一边辱骂嘲笑,一边投掷秽物,心里只剩下极端的排斥。而这根颇有历史、意义重大的“法律之柱”,在他心中等同于几人在骸骨荒原上发现的巨人遗迹。它们看似毫不相干,一个锈迹斑斑,困于室内,一个碎石遍地,坍圮于荒野,可它们散发出的睥睨浑浊的气息却是如此相似。在这股气息的影响下,维尔托仿佛被巨浪拍落,坠入海洋深处,纵是竭力向上也无济于事,因为他面对的是岁月的积淀,是时光的风雨抛下的无尽尘埃。
“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把它誊抄下来。拜访依米尔的时候还能送给他当谢礼。”帕里斯也知道法典的价值难以估量,提议道。
“这么麻烦……”达莉说,“他做过执政团的位置,说不定自己就有一份。”她对伊米尔可没有多少好感。
帕里斯稍微纠结了一下,表示还是先观察一番,随即迈向铜柱环抱的大厅中央,足有数人高的尤斯蒂奇娅像正在那里等候。
正义之神的形象同几人之前见过的两位神祇有所不同。她的左手托着审判时使用的天平,右手握着一把没有剑刃的宝剑,头上戴着黄金打造的额饰。根据人类的古代神话,“惩戒之剑”的碎片存在于每个人的心脏附近。一个人犯下罪行后,无情的剑刃便会刺入他的心脏,在人间的审判降临前不断灌输痛楚,折磨他的心灵。
正义之神既不像生命之神和爱情之神那般年轻貌美,也不像时间之神一样垂垂暮老,她的形象庄重严肃,更接近南方教会侍奉的神灵。一件宽大的长袍掩藏了她的身躯,严厉审度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类伪善的外衣,直抵他们的心灵。在她无声的拷问下,任何人都会心生惶恐,垂下眼帘,反思自己犯下的过错。
神像的上方,铜柱的顶端与高塔第二层的地面平齐。尤斯蒂奇娅塔作为玛尼加圣殿内高度最低的建筑,它的二楼便是塔楼内部的最高层。自阿尔达一行人的位置向上看,率先跃入眼帘的是一圈借鉴南方建筑的柱廊。这些立柱比南方的几种柱式都要粗壮,如同丛林中罕见的参天古木,立柱上竖起的条纹恰好对应树干上的纹路。再往里,便是守护者工作与居住的房间。从前,帝国的地方法官倘若无法量定一个人的罪行,可以将案件的内容记录在信件中,由信鸽或渡鸦送往此地,交予执政团断决。执政团驻守此塔的三名成员在商议并做出决定后则会传出信息,委派住在圣殿外的官员监督判决的执行。
帕里斯踩到一块石子,用靴子压住,在地上来回蹭着。正当帕里斯的目光注视着正义女神的浅黑色石像,思考该不该把神像打碎时,塞维亚伯爵和科特已经探索完高塔的地下,回到了大厅。五人重新会合。
“有什么收获吗?”帕里斯不抱希望地询问科特。
科特实诚地掏出几份卷轴,交到帕里斯手中。
“底下堆放着很多杂物,大部分都是日常用品。”塞维亚伯爵解释道,“我们在角落的箱子里找到了这些卷轴,就是不知道它们的用途。如果是法律文件,那就完全没有收获了。”
“都先放着吧。”帕里斯把卷轴存入戒指,转头问维尔托,“这里有暗室之类的房间吗?”
“暂时没有发现。”已经在这方面多次帮助他们的维尔托回答道,“不过穿过左边这扇门,有一条通向二楼的……”像是被马蜂叮了一口,他猛地顿住,伸出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同伴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