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亚诺众生

首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六十九章 侍从
保存书签 书架管理 返回列表
天边的火炬熄灭了,渺远的云层像一张贪婪的网,在余晖最后停驻的地方徐徐展开。维尔托的衣角频繁蹭到山壁,就算他皱着眉头,用加绒的斗篷裹住自己,脚下的山路还是显得狭窄难行。陡峭、近乎垂直的崖壁紧挨着小径边缘,无论是向上仰望还是向下俯瞰,都令人神昏目眩。 爬上视野开阔的空地,维尔托使劲捶了捶酸痛的双腿,绕开那几块锋利的岩石,朝云雾下那个萧索的背影走去。 帕里斯坐在荒草堆上,被撑大的布袋、脱下的斗篷、半出鞘的佩剑、便携式的影钟和他手上的戒指被随意地丢在一旁,散落在墨绿色的草丛间。在维尔托到来前,这附近唯有一座废弃的瞭望站陪伴帕里斯,而他正处在瞭望塔投下的憧憧幽影中。 “拉米罗阁下不是叫你尽量不要走动,你怎么到这来了?”维尔托在同伴的身边坐下,问道。 “你不也一样。”帕里斯的嗓音低沉而沙哑,像是患上了严重的流感,“你的……你的伤怎么样?” “治好了。”维尔托回答道。阿尔达的队伍里有一位精通治疗魔法的能力者。在他的帮助下,他们身上的伤已无大碍。维尔托被风刃割出的伤痕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印。 “那就好,那就好。”帕里斯重复着同一句话,接着又沉默了。 两人此时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本该有数不清的话能向彼此倾诉,可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静默的氛围的确有助于人们思考,却难以稀释稠密的哀伤,有过一次经历的他们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但再度失去一名同伴的事实沉甸甸地压在二人心头,维尔托多次想挑破这层寂静,又怕自己低估了帕里斯的悲伤。他知道帕里斯与科特的关系绝不像寻常的骑士与侍从那样,有着主仆之间的隔阂。虽然科特从不顶撞帕里斯,但维尔托毫不怀疑,倘若科特真的这么做了,帕里斯也不会放在心上,甚至会用玩笑调侃的方式回应。身为一名王子,阿尔达王位的有力竞争者,帕里斯很少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或是用自己的名头恫吓他人,科特对他的尊敬绝非出自对主人身份的崇拜。 他们的身后又传来了脚步声。维尔托撇过脑袋,深深地看了帕里斯一眼,才把头转向身后。是达莉来了,她走近两名同伴,将帕里斯丢在地上的布袋(里面装的是帕里斯换下的、染血的衣服)往后挪了挪,蜷缩着腿坐在帕里斯的右手边。 “感觉好些了吗?”她收敛了锋芒,语气轻柔地问道。 “我……不知道……”帕里斯说的是实话。在山上待久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在这里,他眼中的景物是如海洋般浩阔的一角天空、寥廓苍凉的平野和塔楼高耸的帝国都城。这些宏大的景观充斥着他的感官,使心灵的疲惫得不到缓解。他无法把握它们的大小,无法把握它们的来龙去脉,无法把握它们背后更深远的意义,就像他无法把握同伴的生死一样。在内部与外部力量的冲击下,他的思绪仿佛被人拆解了,变得支离破碎。 “你可能想留着这个。”达莉从她的戒指中取出一把长剑,双手捧着,交给帕里斯。目睹了帕里斯安葬科特并且只身离去的举动,在父亲的建议下,达莉取来了科特的重剑,希望能给帕里斯带来些许慰藉。她认为帕里斯必须尽快正视科特的死亡,否则回程的途中又会有一个人整天郁郁寡欢。 “谢谢。”帕里斯从她手中接过长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光滑的剑面上摩挲,另一只手紧握古铜色的剑柄。维尔托注视着帕里斯的动作,担心他会被剑刃割伤。 “王宫的铁匠铸这把剑的时候还花了不少的力气……剑身的大小、剑柄的装饰、剑鞘的图案,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但现在都没有意义了……”帕里斯的手指停在剑尖,看上去岌岌可危,“你们听科特讲过他的身世吗?”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维尔托诧异地看了达莉一眼,达莉和另外两人相识的时间应该很长,他没想到他们竟然没有交流过这方面的事。 “我对科特确实不太熟悉。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们,如果告诉我们能让你好受些,我们当然愿意听。”在悲恸的帕里斯面前,达莉前所未有得善解人意。她的眼睛紧盯着帕里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帕里斯酝酿许久。当恍惚的神情被秋风冲淡,单薄的衣袖被吹得鼓起来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科特曾经是个奴隶。没错,跟维尔托你一样,他也被俘虏过,虐待过。而且,他也不是一出生便是奴隶——他是在战争中被俘虏的。 “我以前问过科特,问他出生在哪儿。他告诉我是在达斯公国南部的一座村庄。阿尔达和达斯之间的冲突一直没有停息,封地在边界上的那些贵族更是没几天就找个理由闯进对方的领地,动辄召集人马向他们宣战。科特成年前就被他的领主招去参加战斗,幸好最后平安归来。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科特的身材从小就很魁梧,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出,所以那个领主的手下每次来到他的村庄,都会点名让他参战。久而久之,他成了战场的常客。以科特的实力,他其实可以选择成为大贵族的家族侍卫,或是某个骑士的侍从,再不济也能加入佣兵团,这样他的家人便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但还没等他做出决定,他就在一场战斗中被俘了。讽刺的是,他是在达斯公国贵族的内战中被俘虏的,却被转移到了阿尔达。 “我那时还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被卖到阿尔达来,还是以奴隶的身份。现在想想,王国内肯定也有偷偷摸摸进行奴隶贸易的人吧。总之,他几经周折,被贩卖到贝罗,进入了大竞技场。那里有形形色色的角斗士,因战争被俘的奴隶,被惩戒的罪犯,穷困潦倒、寻求机遇的负债者,甚至还有跟荒原狼一样残暴的野兽。骑士比武还有规则和礼仪约束,竞技场完全就是另一处战场,角斗士在比赛的时候身亡对观众来说是稀松平常、不足为奇的事情,他们……我们甚至还会因一次精彩的杀戮欢呼。 “大概是十年前,我和我的哥哥弗朗西斯溜到大竞技场观看角斗。在其中一轮里,科特的表现极其抢眼,他轻松杀死了一头凶恶的、长着獠牙的野猪,又打败了三名围攻他的壮年男子。要知道,角斗士身上连一件结实的皮甲都没有。只握着一把短剑,就取得如此漂亮的战绩,他赢得了全场的欢呼。我询问了周围那些经常来看角斗的人,才知道科特已经在这里获得过近百场的胜利。但他的身份不明,来历不清,没有人敢把他赎走,或是买走当侍卫。于是他在这座竞技场里一待就是三年。 “在弗朗西斯的怂恿下,我把他买走并给他恢复了自由人的身份。有荒原旅客和各种骑士的守护,我倒不怕有人加害于我。他来到王宫的时候,浑身上下满是伤疤,尤其是背部,几乎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肤。我笑着跟他说:“伤疤是一个成熟战士的荣誉与护身符。”但还是叫魔法师给他稍微治了治。那时,为了让我骑士的名头更像样些,我把他叫做我的侍从,虽然他在接受了几名地法师精神力的改造后,成为禁卫骑士团的一员都绰绰有余。现在想来,真是自私又幼稚的做法。 “不过,和他熟悉了之后,我发现他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单纯,是那种无知的单纯。他没受过教育,什么字都不会写,新学的内容基本也记不住,可他却记得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只要是对他好的,他就会加倍地偿还,被他这样真诚地对待,你很难相信他大半辈子都是靠杀人活命的;只有对他特别恶劣的,才会被他视作自己的敌人,那时你才能发现杀戮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从来没有主动跟我提起他的过去,反而是我,总是就他在战场和竞技场的经历问东问西。当我问到他的家乡,他并没有提出要回去看看。从被俘的那一刻起,他似乎就将那里放下了。只有一次,我带他一起来到北方的一座城市,我问他想不想趁这个机会回一趟家,他的眼中流露出了恐惧。恐惧!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后来他才跟我说,他的几个兄弟都在那场战斗中牺牲了,原本的家中只有他母亲和妹妹两个人。在那种连年交战的地方,他不知道她们能否撑过这些年。这或许是他唯一恐惧、唯一不敢面对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就把科特当作我的朋友,而且是最好的朋友。“帮扶弱小”在这种情况下仍然适用。科特虽然在体格与实力上并不弱小,但他比谁都缺少友情和亲情。他不善于表达,话很少,正是因为如此,每次把他逼出几句话来我都很有成就感。 “这次的任务出发前,他曾劝我不要去。他仿佛预见了这场旅行的可怕,但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在途中,有那么多人跟我说,不要莽撞,不要冒进。我以为我听进去了,我以为我的心性已经得到足够的磨炼,认为自己能分辨,能判断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但当危险来临,我还是把这些忠告抛之脑后,还是那么容易犯错。拉斐尔阁下,科特……都是因为我的愚蠢和自负,因为我……” 帕里斯哽咽了,把头埋在双手中,身体剧烈抽动着——他终于流泪了。接着,他完全放开了一切,失声痛哭。止不住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沿着鼻翼旁的深沟,滑过他的下颚。那把长剑从他的膝头滚落,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记重锤砸在他们心头。 维尔托站起身,转向那面沉默、坍圮的石墙,两行清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他努力重温自己在那片晨曦中的感受,聊以慰藉。但真实、悲切的情感又岂会轻易离开?他知晓每个人命定的归宿,也在尝试着接纳理解,但他绝不会因此成为一个冰冷的人。任何正常的人、有良知的人、有温度的人,都不会在不近人情、永恒的死亡面前无动于衷。 同样被帕里斯的情绪感染的还有达莉。她默默地伸出手,搭住帕里斯的肩膀,抚平上面的褶皱,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脊背,安慰痛苦自责的帕里斯。 山脚下,高塔的塔顶亮起了一道微光,如同指引旅者的孤灯,为迷路人指点迷津。但是,他们已经无法回到过去,只能让泪水模糊了视线,在寒夜中聆听乱石的哭泣。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