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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客栈之天末怀李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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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说话的人骨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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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荒谷。 段家在洛阳城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有钱人家往往早早准备了家族墓地。 越有钱的人家,他们墓地的风水便越好。 风水最好的几块墓地,都在北邙山的最里面。 最里面的坟地也最荒凉,张胆就是守最里面那些坟地的守坟人。 段家的坟地就是最靠里的那几块之一。 墓坑已挖好,早上张胆离开的时候还只有一个,现在是整整齐齐的三十二个,像棋子一样排在段家墓地里。 每一个整整齐齐的墓坑旁都放着一具漆黑大棺材,大棺材已下了棺钉,里面齐齐整整封着段家三十二个冤死鬼。 挖坑的人自是第一批走的。 抬棺过来的本要等着张胆交接了,他们才好走的,可是张胆既在小酒馆耽搁了,天又眼见地黑了下来,段家既没有个看眼的,他们便也偷偷提前溜走了。 张胆站在黄惨惨的大月亮下瞧着这新鲜的三十二具棺材,冷不丁吸了口冷气,他的手虽还抖着,到底将酒葫芦从腰上解下,往一处背风的山岩上靠着,这才从腰间摸出个黄纸包,又从黄纸包里掏出小半截不知已点了多少回的香来。 那小半截香后来便被点了起来,在张胆的手中朝着那三十二具棺材拜了三拜,插进地上:“好死莫留,早去升天!”张胆嘴里碎碎念道,临了又添了一句道,“坏死也莫留,早去早升天!” 张胆由着心里数到十,便忙又吹了那截香,仍小心收回黄纸包里,又将黄纸包小心翼翼收回怀里去。 做完了这一些,他又细细数了那批棺材一遍,是三十二具,一具不多,一具不少,他认真检查了每一具上面的棺材钉子都打得实实的,没有撬开过的痕迹,所以里头段家的三十二具尸体也应该还是齐齐整整的。 张胆是个守坟人,他父亲是北邙山最有名的守坟人,张胆当然不能丢他父亲的脸。 张胆干完这一切,他心里头的那阵恐慌已经没有了,其实死人比活人实在,至少活人还能动心眼子,拿刀子,但是死人却只会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哪怕他们生前怎样不可一世,又或者将领百军。 段谷阳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死了之后哪怕变成厉鬼,也最多是个手拿笔杆子的文鬼,动不了武的。 张胆想到这些的时候,他的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全数平静了下来:“不怕死,只怕活。”他嘴里嘟哝道,走到放酒葫芦的地方,拨开酒塞子,仰头灌了一口酒,又小心翼翼塞上塞子。 这一葫芦酒,他要喝上七天,给段谷阳全家守上七天,然后就能拿上一份颇厚的小钱。 段家是大家,他今后自然每天也还要上段家墓地看看,若有小修小补的便顺手补了,再去段家领一份赏子钱,若是大修大补,那就是另一种说法。 想到这里的时候,张胆忽然想到一件事:段谷阳一家既然都死了,如今谁操持着段家的丧事,他的这份看坟钱七天后又该找谁去领? 张胆知道段谷阳是近半年前才从京城移来洛阳的,洛阳城很大,但洛阳城一年的新鲜事其实也不多。 尤其是这种有钱人家的事,哪怕当事人掩饰得再好,但人要吃要穿要喝,这些都是藏不住的。张胆从小酒馆那里的人口中就知道,段谷阳哪怕不是洛阳城的首富,大概也是二富三富之流。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越是人多的地方,人越多,鬼也越多,那可是真正的鬼,比人还可怕的鬼!”张胆嘟囔道,他将宝贝酒葫芦放好,然后窝身藏进一个窟窿里去。 那个窟窿原来也是个墓穴,是座晋代的墓,后来被人盗了,骨头渣渣都没剩下,就只剩下半个土窝子,张胆这类人的存在,就是防止段谷阳这类人在死后不会马上也尸骨不存,只剩下半个土窝子。 也不知是因为下午喝了太多的酒,还是一下子三十二个死人的事,张胆从前也没遇到过,张胆半宿也没睡着,等好不容易睡着了,人立时要醒就难,忽听得身周叮叮棒棒的响,就好似开着水陆道场似的,张胆梦里便觉得是段家在做法事呢,他便不管,继续睡着,那叮叮棒棒便又响着,很多人的尖叫声、哭喊声忽然又响起,张胆虽睡着,梦里忽也唬得全身冷汗澄澄乱淌,只觉得那凄厉的哭喊声是真的…… 张胆既然在梦里也不得安宁,手脚便不自觉地往两处伸张着乱舞乱蹬,碰到了靠在土窝边上的酒葫芦,酒葫芦一倒,那些酒浆就咕噜咕噜直倒在张胆的头上,张胆脑子受凉一激灵猛瞪大眼睛,忽瞧见一对眼珠子。 那对眼珠子嵌在两个空空的眼洞里。 眼洞是空的,眼珠子也是空的,但人头却是真的。 那人头的下颌便在动着:“我冤啊,冤啊……冤……” 张胆当即从土穴里跳了起来,他一跳,他的头就碰到了那个人头,那个人头便从穴顶掉下来,啪的一声掉在了穴底,白惨惨的头骨裂开后,下颌再也不能动了,再也不能说话了。 张胆连滚带爬从那土穴里爬出来,他这才发现他找的不是一个无主的坟头,至少这个坟的主人还有半个头骨留在墓里头,“好死不怪,好死不怪!”他嘴里连连念叨着,拿拨草棍将自己的酒葫芦从土穴里拨了出来。 酒当然已经洒光了,他心里懊悔,便扬手给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啪!” 这一巴掌顿时让他清醒了些。 张胆只当自己经了一场不好的梦,但他们是守坟人,做这种不好的梦自然是家常便饭。 如今他酒醒了,人没个躲风的地方自然更是醒了,秋天山里的温度降得多,又是雨后也寻不来多少干柴,他便朝最近的一具棺材走去,至少棺材可以挡风,天也快亮了。 张胆朝棺材走去,他忽然发现那棺材在动。 他不由得擦擦自己的眼睛。 但那棺材不但在动,它还在嘶吼,在凄厉地尖叫。 张胆以为自己一定还在做梦,他猛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不是一具棺材在嘶叫,是段家三十二具棺材都在吼叫。 这本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蹬蹬蹬跑前两步,以为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花了,然后立刻蹬蹬蹬往回跑出去更远,然后一屁股坐倒在地上,连再跑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人的哭叫声,女人的哭叫声,老人的哭叫声,孩子的哭叫声。 每一个哭叫声都被封在棺材里,每一个哭叫声都伴随着剧烈的拍击棺木声而嘶哑不清,但每一个哭叫声无疑都凄厉凄惨。 张胆坐在地上,他一下一下甩着自己的巴掌,他从没做过这样可怕的噩梦。 他若不能叫自己立时醒过来,他一定会活活疯掉,他哪怕吃过再多的蛇胆,他的胆子也一定会裂开! 他的嘴角已经抽出了血,他的眼睛也已经抽花了,那些可怕的哭叫声、拍打声才慢慢消停了下去。 张胆吁出一口气,他爬了好久才从地上爬起来,他鼓了很久的勇气才逼着自己重新走向那些棺材。 “人到底怕鬼呀。”他口中哆嗦道。 他话还未说完,他忽然觉得他的左脚指头上一热又一凉,就好像被什么鬼物摸了一把。 他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几步,他的右后脚跟便又被那鬼物给摸了。 张胆猛地拔出腰中的大砍刀便向那具棺材脚下砍去,砍刀砍中了那鬼物,那鬼物被带到半空中,半空中鬼物口中零星洒出一片又猩又冷的东西。 张胆借着月光瞪大眼盯着那鬼物,那是鬼物正在流血呢,但是一块棺材板绝不会流血。 但是棺材板如今却在流血,不只张胆眼前的一块,是段谷阳家所有的三十二具棺材都在流血。 乌黑的血从密实的棺材底渗出来的时候还是热的,慢慢流到野地上便成了凉的、冷的。 乌黑的血爬到草叶上,渗进泥土里,张胆站在那,那些冷掉的血便跑到他又烂又破的草鞋脚底板上,把张胆的胆气给吸走了,把张胆身上的热气也给吸走了。 张胆死的时候,天还没有全亮,他站在那里,手上还提着他的砍刀,砍刀上却已经空了。 段家的三十二具棺材在初生的朝阳中却熠熠闪亮,每一面也都已被新涂上了最上等的黑漆。 张胆后来也被埋在了段家的墓地里,死了都要给段家当守坟人了。 小酒馆里的人后来再聚集的时候有时也会说张胆不是给死人吓死的,而是给活人吓死的。 “活人永远不知道活人有多可怕。”他们道。 但半年之后,他们也就忘记了张胆。——因为一个守坟人被自己守的死人给吓死本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 只有小酒馆的老板偶尔还会想起张胆,想起张胆说等办完了段家的事,他要来他的酒馆里喝一两的那种酒。 张胆再也喝不到酒了,连一钱的那种酒他也喝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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