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人或许可以不认识杨上飞,也不认识丛白白,但这世间的人绝不应该不知道赵玉刚这个名字!
杨上飞是青衣街上出价最高的少年剑客,丛白白是百花楼中最漂亮的女人。
青衣街是京城最短却最出名的街巷,虽然只有短短一百米,却有八十二家店铺,杨上飞当然是个假名,他可能叫杨下飞,也可以叫杨不飞,除了一个姓氏是真的,他是年轻一带中最风流倜傥的少年剑客,也是八十二家店铺里价格最贵的少年剑客。
京城有几百间花楼,最出名的一间花楼叫百花楼,里面汇集了几百间花楼里最漂亮的女人,而丛白白又是这些最漂亮的女人里最漂亮的女人!
每一个男人都想做杨上飞,一剑千金;每一个女人也都想做丛白白,一夜千金。
但是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当他们听说赵玉刚这个名字的时候,哪怕他们的手上还捧着带血的银子,或者怀里正抱着销魂的肉体,他们都会立刻就像圣徒受训一样,他们扔掉手里的银子,放开那些销魂的肉体,他们在地上跪下来,诚挚地抵额在地忏悔着、呻吟着,泪流满面,痛哭涕零……
赵玉刚此刻就走在黑夜中,风沙噼噼啪啪打在他脸上,他也早已经忘记自己的那张脸大概是什么时候没有了的。
没有了,也还是疼,那种麻木了也不能被遗忘的疼痛。
他的脚也早已烂掉了,脚底板不知道起了多少血泡。
每走一步如今对他都是生不如死,他的绸衣已干瘪并且破烂,他的锦靴也只剩下鞋面,鞋底早就消失了,好在现在是晚上,沙子已经不像白天那样烫人的脚板,他的鞋底虽然不见了,他质地极好的袜子却依旧牢牢绑扎在他的小腿上,晚间沙子的刺骨冰冷又刚好稍微缓解了他脚上的痛苦!
但哪怕是这样,他也已知道自己已走不了多远,他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半天没有喝过水了。
他的向导本是当地最出名的那一个,一个标准的沙漠老驼,老驼是给当地穿越沙漠的向导的尊称,老驼当然也有失蹄,一失蹄往往也就失掉了顾客和他自己的性命,所以活得越久的老驼就越值钱,他们可以抵得上三匹最有用的好骆驼。
赵玉刚的老驼出的价是五匹骆驼!
他虽然只有五十岁不到,却已经在沙漠里给人带人带了四十几年,他当然不是从来没有在沙漠中遭逢过最可怕的危险,但他的客人即便最后不能走出沙漠,他也会负责任地将他的这位客户的遗物送到他的目的地。
所以他无疑是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是这附近的整个地区最受人尊敬的老驼!
所以赵玉刚即便不信任何人,他也绝不会不信老驼。
如今老驼就走在赵玉刚前面十步远,他的整个脸都用头巾包了起来,甚至连眼睛都包在了头巾里,这样当然是正确的,一个瞎子不需要蜡烛,但一个不算是瞎子的正常人如果用脚指头就已知道路在哪里,他当然也绝不必再在刮满风沙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沙漠里使用他的那对珍贵的眼睛。
赵玉刚张口,他仿佛想说什么,也许是休息一下吧,几粒沙子猛借机穿过他的嘴巴直蹿到他喉咙口,再直直落进他的肚子里去,他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不得不在风沙中停下脚步。
他咳嗽,他的向导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后脑勺好像长着眼睛,这时也猛然停住了脚步。
四周一刹那只有可怕的浑天浑地的黑暗,只有沙漠中沙子滑落沙堆、滑落靴子的声音,老驼自从离开有个地方后便再没有同赵玉刚说过一句话。
他那时只对赵玉刚说了最后三个字。
三个字。
“你会死。”
赵玉刚当然没有将这三个字放在心上。
你若是有一天到了他才有的那个位置,你就知道你哪怕面上是如何的谦恭微笑,你其实绝不会将一些话真当真,将一些人真当人,你甚至在很多时候将那个正在微笑听人说话的自己也不当真。
赵玉刚偏偏是这个时候回想起了些什么,这些回想起的东西当然让他不舒服,但即便不舒服,他也绝不会说出来。
好在,天上还是有些星色的,即便稀薄。
赵玉刚突然感觉到两道冰凉的有些不善的目光,像钩子,好像要从他身上钩取些什么似的,他这才明白他的这位向导终于回了头,正在盯着他看,而且他的头巾也已撤开,“谢谢!”他沙哑道,他的声音好像已被无数砂纸磨过无数遍,粗粗的,就像那些大沙石,恐怕滚到任何一个他曾经的朋友的耳朵里都生疼生疼的。
“不用谢!”老驼回道。
老驼的声音已经被沙漠折磨了四十年,所以跟赵玉刚比起来,赵玉刚的声线又简直已算得上天籁!
赵玉刚颓败一笑,他虽不是一个肯认输的人,他却已实在走不动了,老驼此刻肯停下脚步他自然要感谢他,但他此刻更想能坐下来歇一歇,所以他已道:“也许我们可以歇一歇?”
“好,我们歇一歇!”老驼道,他虽说歇,但是他非但没有坐下来,赵玉刚甚至可以立刻感觉到他将自己的身子挺得更笔直了些!
“你也应该坐下来歇一歇!”赵玉刚摇摇头,环顾四周,叹了口气道,“或许过会就有别的人路过这里!”
“不会有的,这该死的地方,没有人会来的!”老驼冷冷道。“你活着,没有人会知道,你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知道。”
老驼黑色干瘦的身子在夜色中像一层恶浮着的梦魇。
赵玉刚的身子忽然连自己都不可知地颤了一下。
“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他们会来找我的!”他喃喃低道。任何人都知道他此次来了逍遥山,任何人如果知道他遭遇了危险,他们都一定会来救他!
“谁?你的朋友?”老驼出奇意外地多问了一句。
“是,我的朋友。”赵玉刚点点头,这世上,他如果只能有一件骄傲的事,那么无疑就是这一件。
“你有很多朋友?”老驼于是又出奇意外地多问了一句。
“我的朋友遍布全国,他们每一个都多多少少接受过我的恩惠。”赵玉刚又点点头,这一回他的语声里毫无意外已有些骄傲。
“很好!”老驼忽提高声音道。
“的确,这是我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赵玉刚的面颊子很痛,但是他还是勉强笑了一下!
“的确,你有了这样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即便死在了这里,也不算遗憾了!”老驼便冷冷道。
赵玉刚的骨头猛似被捶进了一个钉子般紧了一紧,天气本来已很冷,他这时更觉得有种冷好似已开始往他骨头里蹿,他勉强又笑笑道:“为何不乐观些,至少我已经走了大半程的路,也许等到明天日出的时候,我们已经坐在逍遥山最舒服的温泉里泡温泉!”
“不错,等到明天日出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坐在逍遥山的温泉里泡温泉了,但你却不会……”
赵玉刚脸上的尴尬更多,但那尴尬中已不自觉地混进些恐惧:“所以我那时候应该在哪里?”
老驼伸手进沙堆,抓起一把沙子,他把那一手沙子在赵玉刚的面前自手心一点点漏了下去,“你在这里!”他道,“在沙子里!”
赵玉刚的脸上忽然弥漫出六七层的恐惧,“你一定在开玩笑!”他的腮帮子忽有点没出息地漏了气。
老驼那对白多黑少的眼珠却正一眨不眨盯着赵玉刚:“一个人若已停了下来,那么距离他坐下来的时候应该就不久了。”
赵玉刚忽然觉得屁股底下的沙子好似已不再是沙子,而是一粒粒沙锥!他想爬起来,有什么在阻止他,好似这沙堆下忽然伸出十七八条美女柔软娇嫩的手臂死死困住了他!
“等他坐下来后,他会想着再躺上那么一会就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情,那时候……”黑暗中的老驼说道,“距离他死的时间就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因为沙漠里晚间的天气很冷,他躺在那里时候,他的脑子已经先于他的身体冻成了冰块,他那时候甚至还会有一个错觉,他会觉得自己很热,他甚至会去脱自己的衣服,很多在沙漠冻死的人,他们的身上都一丝不挂,很多人不理解,但是很多人都知道这是件最真实的事!”
赵玉刚猛地立了起来,他好似已觉得自己身上正在慢慢变热,但是他绝不会将这个感觉告诉老驼,他已尽他最大的努力挺直腰杆,他越过老驼,重新在星光下往前走去……
“其实你离开那棵柳树的时候,你就已注定会死在这个沙漠里!”夜色中,老驼忽在他的背后遥遥说道。
那时赵玉刚正迈出第九步,他的腿已在抖,抖得他已连支撑起这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你那时候为什么不阻止我?”
等他迈出了他的第十步的时候,他踉跄了一下终于摔倒,半个小腿埋在沙土中。
黑暗中忽伸来一只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那只手迅疾拎起他,“因为你那时虽没有开口说话,却已用很多东西告诉我,叫我千万不要多嘴!我既然只是你请的一个卑贱的向导,我就该跟那些只会负重行走的沙漠畜生一样只听命行事就好,绝不该说不该说的话!”
老驼客道:“好在我还不只是畜生,我还能听懂人说的话!”
赵玉刚感觉五根冰冷的手指头正滑过自己下颌,就好像毒蛇的舌信在寻找一击致命的地方,他于是从下颌那压出一些声音:“但你是这里最好的驼客,你也有你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