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大娘当然是个更聪明的人,所以她已叹道:“所以你为什么不“请”的是一个哑巴或者聋子,无论我们说什么,他都听不到,无论他说什么,我们也绝不明白。”她说完这句话,已拿着她的大铁勺子掉转头风一样地走掉了。
大堂里只剩下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请”人的人,他的面子自然也软。
年轻人风林走到一张桌子前,从桌上的茶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进喉咙里后,他才说道:“我若能“请”个聋子或者哑巴,我自然也就请了,可我只能“请”到嘴巴很大,脑子也转得太多的人。”
然后他回头,对着杨上飞道:“每一家客栈岂非都该有个老板?”
杨上飞本来还沉浸在他的前一句话里,这时候猛问道:“所以他是这家客栈的老板?”
风林笑道:“莫非你觉得不像?”
杨上飞惊道:“我只是听他的嗓音,他好像是……他……的年纪自然也并不大。”他说这句话时一定又动了好几回脑筋,那种能将他自己都转晕的脑筋。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风林这回猛吃吃笑了起来:“莫非他年纪不大,就不能做一家客栈的老板?莫非他年纪不大,你就想做我们客栈的老板娘?”
杨上飞的脸猛红得飞起,他张着嘴支吾道:“你……你……你胡说什么,我是个男的!”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风林这回却笑得更不善良了,他笑道:“男的莫非就不能做老板娘,谁又规定只有女的才能做老板娘!但我不该忘记杨少侠的心里只有丛白白一个,这一回离开京城就是因为长安城里的醋太多了,他装也装不下,那么眼前无论是老板还是老板娘,他如今大概都是半分不感兴趣的。”
等他说完这句话,杨上飞就觉得他若不能当即把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风林揍得满地乱爬,那他就只能在接下去的两三天里绝再不跟他说一句话。
他选择了第二种。
莫大娘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就在两张桌子上摆上了满当当的菜,用的当然都是杨上飞钱袋里的银子。
红烧大肘子,红焖牛尾,清蒸鳜鱼……还要三鲜丸子一品、鹿筋炖肉一品、还要脍鸭腰、溜海参、酱鸭子、咸菜炒茭白、还有野鸡汤一品、酥油茄子一品、粳米膳一品、竹节卷小头一品、蜂糕一品……
两张桌子,十四个菜,一个菜都不少。
十四个菜,每一个菜都香气扑鼻,色艺俱佳,绝没有一个人能抗拒得了。
当然还有一壶绝佳的玉楼春。
杨上飞瞧着这两桌子菜,他的一对年轻的眼睛便又瞪了起来:“这些都是你在一个时辰内做的?”他瞧着莫大娘。
莫大娘便也拿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瞪回他道:“客官莫非觉得有什么问题?”
杨上飞是酒中仙,食中客,但连他也绝不能从这两桌子菜中挑出任何毛病来。
他只是叹道:“我从没想到一个人能在一个时辰内做出这么多菜来。”
莫大娘脱下围裙,从厨房间走到这两桌子她辛辛苦苦做的菜面前,她叉着腰瞧了满桌子一眼,她也很满意:“所以你绝不该让一个人知道你很有法子,否则他以后只会想出来更多的坏主意来刁难你!”
但杨上飞到底还是有点心疼他的钱袋子:“我们三个人吃不了这么多菜!”他道。
既然这些都是他“点”的菜,他自然有说话的权力。
而他如今当然也已经不再对他钱袋里还剩下的银子抱任何希望。
“是四个!”莫大娘和那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提醒道。
“是六个!”一个人这时一边从楼梯上下来,一边说道。
杨上飞抬头瞧着这人,这人说话的声音既然冷冰冰的,他的脸更像是这里的每个人都欠他一千两银子似的,再加上他身上的确也穿着一件黑衣服。
穿黑衣服的人向来脾气都不大好,但杨上飞看到穿黑衣服的黛老板后,他的脸反转瞬即逝地红了一下。
他一想到老板和老板娘这种字眼里的亲密关系的时候,他的脸更微微地红了一下。
黛老板当然看也不看他一眼,他的眼睛几乎根本不想看任何人、任何地方。
“哪里有第五个人?”但这回,连莫大娘也已惊讶道。
风度翩翩的少年风林这时走到门口,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下:“竹林外头的小路上好像果真有辆马车正往这里驶过来!”
杨上飞猛地抬起头,又朝着黛老板看了一眼,他也想立刻走去门口看一下,但是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风林正站在那里,所以他便强迫自己让自己绝不往门口多看一眼。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风林这时皱了皱眉头去看黛老板:“我听说你早上接了单生意?”
黛老板自然还是连任何人一眼都没有看,他道:“那单生意,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接?”
风度翩翩的少年风林道:“但是有人自然觉得你已经接了。”
黛老板只得承认:“我原以为至少明日这里才会下雨!”
风度翩翩的少年风林道:“所以你觉得他们是跟着早上的那阵风找来这里的?”
黛老板不说话,不说话便是承认。
风度翩翩的少年风林于是也猛地沉默。
黛老板的声音下刻却已变:“我们既然要开门做生意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让一个外人留在这里?”
莫大娘只得马上为难地瞧了瞧杨上飞,吃人的嘴短,这个“外”人既然是她们请来的,而且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多少有些有趣,而有趣自然又是这间破烂的客栈里一定缺少的东西。
但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风林这时却已走到杨上飞面前:“你也听到我们老板说的话了,如果你觉得他说的本是为了吓唬你的,你当然是错了!”
莫大娘只得勉强跟着说道:“我们这家客栈里的东西又破又旧又烂,当然是因为这里经常下雨,但很快这里可能马上就要下一场最大最狠的雨了!”她将下雨两字咬得很重。
杨上飞当然听到了黛老板的话,他虽然坐在那里,虽然也已很饿了,虽然他脑子里只要一想到丛白白三个字却又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但这并不表示他的脑子已经完全不是他的脑子了,所以他这时已从桌边跳了起来:“做生意?莫非你们这是家黑店?”
莫大娘忙正色道:“我们自然是一家正正经经的客栈,天下绝没有像我们这样正经的客栈,所以我们才会终于穷得饿上了肚子,你又见过哪一间打家劫舍的客栈会让人穷得饿肚子?”
这实在是一个很能打动人的理由,哪怕这一个理由背后的道理听上去总有些奇怪,奇怪到杨上飞虽然动了很多脑子,他一下子却也想不明白,他只好道:
“我自然知道你们这间客栈很古怪,你们也是三个稀奇古怪的女人,你们将我骗来这里本就是有你们的目的,但这赶车来的大汉既是个武功极高的,坐在车里的那个人说不定更是怎样的凶神恶煞,我一个男人若能在这样的雨夜将你们三个女人抛在这荒村野店任由两个来路不明的歹人欺负,我杨上飞简直就不是个人!”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风林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眉毛。黛老板这时在楼梯上冷冷道:“你的装扮本没有一丝破绽,但你若能事先洗个澡,将你身上那点已少得可怜的香粉味也洗掉的话,那就真的没有一丝破绽了。”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风林脸猛地一红,他朝莫大娘道:“你也闻见了?”
莫大娘摇摇头:“我闻不见!”她压低些声,“我不是狗鼻子!”
两人说话虽好似避讳着黛老板,可两人说话的声音却又绝不像在避讳黛老板。
两人这时齐佯装看向杨上飞,“我不是狗鼻子!”杨上飞自然绝不愿意引火上身,他忙开口说道,“但我闻得见。”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风林眉头一挑正又要说话,“他闻得见是因为他是男人,只要是个男人,任何一个女人身上的脂粉味他都能闻得见,丛白白哪怕远在京城,远在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他都能一分不少闻得到她身上的脂粉味。”
杨上飞的脸在一刹那红得就像整一个夏天的喇叭花都在他脸上开了个遍,在那些喇叭花还没有鼓涨起起大喇叭吹奏天下皆知的事的时候,他已用最快地速度从桌子边跳起来,逃出了眼前的这家客栈。
莫大娘看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背影:“他下次若再碰到心肠很好嘴巴却很毒的人,他一定该跑得比这次还快。”
风度翩翩的少年风林却已转过身去担忧地看着黛老板。
黛老板已走下楼梯,他虽然还是没有看着风林,他却已道:“莫非你们都还不饿,至少我已很饿。”他这时已不客气地走到桌边,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杯玉楼春,不客气地夹起一条溜海参,不客气地很快吃掉了小半碗粳米饭。
风林的眼睛中立时又攒出小星星,他这时也已坐到桌子边,喝了一口野鸡汤:“的确,我们自然都已很饿,我们本是饿了三天的饿死鬼。”
莫大娘的嘴角也已溢出笑意:“而且做个饱死鬼自然也永远比做个饿死鬼有意思许多。”莫大娘夹起块红烧肘子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无论将来发生的事会如何诡异,在饱死鬼和饿死鬼之间,聪明人当然只会选一种。
马蹄声已转进客栈外的小竹林,马蹄声忽地停下消失。
黛老板瞧着面前酒杯中那如镜般的酒面,他忽放下碗筷,头也不回地走回到他二楼的房间里。
风林一边看着黛老板走回房间,一边听着小竹林外的动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饿了。
莫大娘这时叹出口气:“看来我们今日还不会死。”
风林只得点点头:“看来我们今日的确不会死,还会活得好好的,活得绝对比任何人都好。”
死有时候当然也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