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霞满天,与夕阳辉映,风度翩翩的少年再一次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这时却不进来,反而一个劲地望着门外,他虽没有出口催,他那眼神儿已经催了上百遍。
莫大娘哪怕再看不出来,她的眼睛里也有了变化,既有兴奋,又有吃惊。
红霞满天,与夕阳辉映,但杨上飞走进江湖客栈的时候,他历来高昂着的头颅却是低着的。
不但低着,低得还很气馁,还很懊恼。
杨上飞本是青衣街上出价最高的少年剑客。
青衣街本是京城最出名的街巷。
杨上飞本是年轻一带中最风流倜傥的少年剑客,也是京城八十二家特别点的店铺里价格最贵的少年剑客。
但当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引着杨上飞走进江湖客栈的时候,杨上飞非但没有一点风流倜傥,他颓丧得就像一只冠宇鲜亮却在斗鸡中不幸败下阵来的骄傲的大公鸡。
他看到莫大娘没有看他的脸,反先去看他腰间的时候,他当然又开始担心他的钱袋。
风度翩翩的少年当然没有出去做强盗、小偷,而是坐在小路边的树上等人。
他等到的第一个人自然就是杨上飞。
风度翩翩的少年这时对着拿大铁勺子的莫大娘说道:“我们的客栈空张半个月,如今终于有一个客人来了,你为什么还不将你的拿手好菜都立刻做好了,端上来?”
莫大娘的眼睛里立刻开始扑闪起漫天最闪亮的星子:“不知道这位客官要吃点什么?”她兴奋道。
那风度翩翩的少年眼睛里忽也蹿起了星子,那星子也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他自然要吃的是……红烧大肘子、红焖牛尾、清蒸鳜鱼……”
“这位客官自然还要点三鲜丸子一品、鹿筋炖肉一品、还要脍鸭腰、溜海参、酱鸭子、咸菜炒茭白、还有野鸡汤一品、酥油茄子一品、粳米膳一品、竹节卷小头一品、蜂糕一品……”莫大娘眼中的星子儿也已要扑出眼眶子。
杨上飞大吃了一惊,终于忍不住道:“两位莫非是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的饿死鬼?”
莫大娘咦的一声,惊讶道:“他怎么知道我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东西吃?”
风度翩翩的少年道:“其实我们不是好几天没有东西吃的饿死鬼,而是三天里至少还喝了几碗白菜汤的饿死鬼而已。”
杨上飞瞪大了眼睛。
杨上飞在上一刻很懊恼、很颓丧,他在这一刻忽然更颓丧,也更懊丧了。
一个三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只喝了几碗白菜汤的人还能用三招就打败了他,他还能说什么。
他本来还想拿手去掖掖腰里的钱袋,他这时的手也已悻悻放下。
他为什么会和风度翩翩的少年动手,他自己也不知道。
夕阳西落的时候本是人的感情最丰富的时候。
或许只因为他那时候一肚子的气,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只要看到风度翩翩的少年,无论是哪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他都恨不得一脚踢到他的脸上。
特别是坐在柳树上顾盼生辉无论是哪个少女见了都喜欢的那种风度翩翩的少年。
哪怕这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只是坐在柳树上很期盼地问了句:“客官,住店么?打尖么?”杨上飞的拳脚就打了上去。
好在风度翩翩的少年既没有像江湖中传说的那样在比试失败时一剑洞穿了他的喉咙,他甚至连替自己扬名一下的半点意思都没有,他只是仍然非常“热情”地邀请杨上飞到他的客栈里去做客,“住”上那么三两天,并且他表示他一定会让杨上飞在这三天里住得舒舒服服,宾至如归。
为什么一定要他住店,杨上飞不明白;为什么要住上三两天,杨上飞也不明白。
杨上飞是个骄傲自负且冲动的年轻人,但好在他还不卑鄙无耻,认赌服输这件事他还是懂得的。
他当然觉得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如果可以打劫他一下更好,因为这也比他请他来这间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破客栈要好很多。
这既是间荒郊野外的用一堆陈年破木头搭起的破客栈,这间破客栈从头到尾从东到西都实在找不到一点好的地方来,但杨上飞对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却有很多好奇,这年轻人来自哪里,师承何处,岂非都是一个未知的谜题。
他既已决定走出京城,走进江湖,要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看看,他自然要将自己的眼光放开些、胸襟放大些。
哪知那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好像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他叹道:“果真是少年心肠,久炼成钢,百劫余生,一无所伤!”
随着他念出这十二个字,杨上飞的胸壑间也已升起万丈豪情,咄然出口道:“不错,百劫余生,仍无所伤,但哪怕一个人的身体已又残又伤,一个人的心已千疮百孔,又有何妨!”
莫大娘忽轻轻叹道:“真是个傻孩子!”
那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这时接道:“傻子自然用傻话骗骗就好了。”
杨上飞正要反驳,莫大娘已开口道:“你以为伤了、瞎了眼睛只是一件平常的事,但你从此看不到春天的花,夏天的柳、冬天的雪,也看不到丛白白秋天泛舟湖上的曼妙身影!”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道:“你以为你断了、瘸了一条腿,你还能骑高头大马,脚踩锦云双靴,你还能让丛白白端端正正看你一眼?”
莫大娘又接口道:“你以为你断了一条手、少了一根手指头,你还能拿你最喜欢的剑,抚小姑娘最喜欢的琴,让丛白白褪下翡翠镯子为你红袖起舞……”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话,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里也都要带上丛白白,杨上飞既觉得奇怪,他当然也再忍不住,他终于道:“你们既已饿了三天,难道现在还不想立刻吃点什么东西么?”
莫大娘立时停了嘴,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也已叹了口气,他道:“我真的饿了,我一盅茶后可以吃到红烧大肘子吗?”
莫大娘眨巴眨巴眼睛笑道:“红烧大肘子大概是吃不到的,但是清水煮羊汤大概是可以的。”
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便道:“别让我再听到清水这两个字,我可以等。”
“再加一坛玉楼春,开封府天宇街的那一家,不要其它家的,我也可以等。”一个声音忽然从二楼靠西侧的一间房里传了出来。
莫大娘瞧了瞧那间屋子,叹了口气道:“他任何时候都是这么讲究的么?”
风度翩翩的少年道:“他若不讲究,他就宁肯继续喝白菜汤。但你本绝不该让他知道你很有法子,否则他以后一定会比现在更讲究!”
莫大娘点点头,她这一回自然将这句话好端端地记下了,她临走当然也不忘预先拿走所有菜的菜钱——杨上飞腰间的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杨上飞既舍不得他的钱袋,但他此刻自然更不想听到丛白白三个字,所以他交出钱袋的手也慷慨也不那么慷慨,而且他更忽然想知道一件事,所以他的目光已往二楼瞟去:“他是谁?”
他既已不得不在这破得不能再破的客栈里住上三两天,他自然要知道这破得不能再破的客栈里都住着哪些奇奇怪怪的人。
在他眼里,风度翩翩的少年风林无疑是一个奇怪的人,说话老声老气但是眼睛出奇很亮的莫大娘也无疑是一个奇怪的人。
但毫无疑问最奇怪的,当然是那个要喝玉楼春的住在二楼东间里的人。
他在江湖中走的时日并不长,但这并不表示他在京城中住的时日并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