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时候,雨已停了,风中充满了桂子的芬芳。
琴声已起。
年轻人的指尖落在琴上,琴音便如流水般从他的指尖淌出。
忽然一阵清风,一阵桂粉落在那年轻人身上。
黛老板远远执伞站着,那桂子便也落了她满伞。
黛老板在这三天中都没有走下过楼,但这一刻,她终于走了过去,“你不该来的。”她话声还未落,客栈里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锤子声。
锤子生惊断了黛老板的话声,也惊断了琴声。
但后刻,琴声又起。
于是锤子声也又起。
琴声起了三天,锤子声就响了三天,乒乒乓乓、叮叮当当。
江湖客栈一向寂静得长虫,但这三天里无疑是这座客栈最热闹也最嘈杂的三天。
杨上飞在这三天中几乎将客栈里所有能修的破桌子、破椅子、破椽子都修得齐齐整整、稳稳当当,他在江湖客栈中根本已连半点能挥锤子的地方都再找不到了。
黛老板不想笑的,但是他看着弹琴人的那张仍是心平气和的脸时,她却终于忍不住笑了一笑,然后又深深叹了口气。
琴音又抚出三五指后才停住:“看来他的确很讨厌我。”
黛老板道:“像你这样的人,本不该有人还会讨厌你的。”
“所以这世上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就像你刚才就笑了,我本以为这世上同样已再无人能让你笑了。”抚琴人道。
黛老板的双颊微微变色:“但其实笑,也是件很累的事,不是么?”
她当然已收敛了笑意,事实上曾经出现在她脸上的那个笑容只现出一个雏形,便已如花朵尚未真正绽开在大地之上便已落入秋风中萎谢掉了,“你不该来找我的。”黛老板重复了一遍道。
“我只怕世间好处,你当真典卖了西湖。”抚琴人道。
“我不是你,我也做不得你。”
“你可以的。”
“除非白雪能化莲。”黛老板道。
抚琴的人忽笑,他的笑很平常,因为他本是一个并不吝啬笑容的人,但他这时候的笑自然已有了另一种意义:“我们刚才既好似正在讨论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不可能的事,那么白雪化莲,这自然也是一件可能做到的事。”他道。
黛老板双颊上的颜色忽变化得更多,她已猛地转头离开。
抚琴的人听着她离开的脚步声,他也已站起:“黛儿,这一回的单子……”
“所以你这一次来,本是叫我不要接这个单子?”黛老板脚下不停,头也不回冷冷道。
抚琴人垂下头去:“我只希望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你最后都会好端端地回到这里。”
他此番既不是无缘无故来到江湖客栈,自然更不是无缘无故要在这里住上两天。
但他哪怕在心中担忧着一个人,却也绝不愿意去阻拦这个人已决定要去做的事,要去走的路。
黛老板停住脚下,回头,她凝视着这个年轻人:“那么这是否表示,这一回你要去的地方,你最后也一定会从那里完好无损地走出来。”
昨日这个年轻人阻止杨上飞的时候,她本已觉得有些奇怪。而她如今当然也已明白,现在的开封城的确已不是一处安全的所在。
抚琴的年轻人听到黛老板的这句话后却忽然又笑了,因为他发现黛老板虽绝不愿意和他扯上任何一点关系,但毫无疑问,他们至少在有一点上还是相像的。
黛老板自然看到了那道笑容,知晓这道笑容背后的意义:“但你此刻岂非更应该关注一件事,那就是你若再不走,你这一回便真的要迟了!”
车夫本站在不远处的小树林中,他听到这句话,这时便走过来捧起年轻人的琴。
车夫和年轻人一后一前跟在黛老板的身后。
“她既绝不愿意你打扰她,你为何还要死皮赖脸跟着她!”杨上飞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刚好正从江湖客栈的大门里迈出左脚,但他右手的剑同时也已从檐下刺出,洞穿空气,一剑就要插入说话人的喉咙。
他既是年轻辈中最出名的剑客,他的确也已在他的剑上花了别的年轻人绝对比不上的努力。
剑去如急电,剑身也带起一片啸声。
所有人都已看出来,这虽然是个骄傲自负的年轻人,但是他的心至少还是赤诚的,绝没有沾上很多黑色,他既绝不隐去自己的剑声,便是绝不肯允许自己去欺负了一个眼睛已经瞎了的人。
剑光已驰到瞎眼的年轻人的喉咙边,杨上飞到底不忍心,所以他已准备撤剑。
他本意也只是想警示一下这个人,因为他这三天中忍得火气实在已经太多太多。
他忽惊住,冷汗直从他的额头、颈上一层层沁出,然后大颗大颗滚下来。
瞎眼的年轻人立在那里,他根本连动都没有动,他只是忽然伸出了两根手指头。
他只是忽然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杨上飞的剑尖忽然就好像在他手指间生了根。
杨上飞用尽了全力,竟完全没有法子把他的剑拔出来。
瞎眼年轻人手上一松,杨上飞的剑便又成了杨上飞的剑,瞎眼的年轻人道:“我其实已要走了,但我不知道你会用这种方式来留我。”
杨上飞的冷汗既已流得足够多,“那你为何还不走!”他忽凄厉一笑,他的第二剑已刺出!
正在徐徐走路的黛老板这时徐徐转过身,冷冷瞧着这一幕:
杨上飞的剑尖忽又停在有个人的两根手指头间生了根,无论杨上飞再用多少力气,他都已再拿不回他的剑。
瞎眼的年轻人手指一松,杨上飞的剑便又成了京城第一年轻剑客的剑。
杨上飞的脸却已惨白无人色,他忽将手中的剑一掷!
他已决定放弃他的剑。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放弃自己的剑就等于放弃自己的性命,放弃自己从此用剑的资格。
杨上飞是一个骄傲的年轻人,但他这时却已准备放弃他视作生命的剑,莫大娘和风林听到外间的异响已双双跑了出来,莫大娘的口中已有轻叹,风林的脸上也已有不忍。
杨上飞的眼圈已红肿,他嘴角也已裂开,他惨笑一声,他这样的年轻人自然可以死,却绝不许任何人来侮辱他。
但剑身一晃,那柄已从他手上掷出去的剑忽又好端端回到他手上,就像他从未掷出去一样。
杨上飞既没有动,动的当然就是他面前的那个人。
杨上飞的脸色却已更难看,他的牙关也咬得更紧,他死死瞪住了瞎眼的年轻人,这一回他用了更大的力气将剑从自己的手掌中掷了出去。
剑当然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杨上飞猛地狂笑一声,他重新握住那把剑,这一回他没有再将剑丢出去,而是直接将剑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你既不是个呆子,却为何总要做呆子做的事情!”一个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两根手指头忽然又夹住了杨上飞横向自己颈子的剑锋。
一条黑色的身影轻轻飘飘就好像一场平地风一样刮到杨上飞身边,她既不看杨上飞也不看瞎眼的年轻人,她却道:“一个人若想要在江湖中闯出点名头,那么他的确要看顾好他的尊严,因为那将会是他身上最后仅存的东西。”
“但他若要在江湖中闯出点名头,那么他最好也不要将他的尊严看得那么重要,因为它本也是一钱不值。”
此人的袖风轻轻一扫一带,杨上飞的剑已回到杨上飞腰中悬着的那柄剑鞘中,黛老板侧身向那瞎眼的年轻人道:“你还不走?”
瞎眼的年轻人听到黛老板这句话后,他果然马上转身,一步不停地朝外走去,他走得又稳又好,杨上飞瞧着他这回真要走远了,却情不自禁问道:“你当真要走?”
那瞎眼的年轻人边走边道:“我的琴既已收,我本已在这里耽搁了两日,我现在自然已要走了。”
“但你当真又是一个瞎子?”杨上飞的脸猛地红了一红,但他仍是咬紧牙关接着问道。
瞎眼的年轻人脚下依旧未停,却已点点头:“我的眼睛的确也是在很早的时候就瞎了。”
杨上飞在他背后远远道:“可是你看来一点也不像个……”他这回并没有残忍到把瞎子两个字说出来。
但瞎眼的年轻人却已笑了:“所以在你心里,要什么样的人才像瞎子?”
杨上飞立时说不出话来。他看见过很多瞎子,总认为瞎子定是个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人,因为这多彩多姿的世界对他们说来,已只剩下一片黑暗。
已经走远的人这时道:“其实做瞎子也并不是全然不好,我虽然已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享受更多乐趣。”
“但当然也有很多事情,一个瞎子是做不到的。”杨上飞鼓足全部勇气道。
瞎眼的年轻人当然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你当然很担心她?”杨上飞道。
“我的确很担心她。”瞎眼的年轻人道。
“但我现在却要告诉你,你以后不许再担心她!”杨上飞忽道。
他以为瞎眼的年轻人一定会生气反驳他,谁知瞎眼的年轻人却依旧边笑边温和道:“我不明白,从什么时候起,一个哥哥不能再担心自己的妹妹?”
杨上飞愣住:“她是你的妹妹?”
他现在只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风林和莫大娘站在江湖客栈的屋檐下,脸挤着脸,头挤着头,她们这时候看着杨上飞就像在看一个十足的傻子。
瞎眼的年轻人道:“我排行第七,她排行十二,她自然是我的妹妹。”
杨上飞张着嘴,他已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也怕他再说出来的任何一个字都会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傻子,等他终于能再开口的时候,那瞎眼的年轻人也已走出小竹林,他终于叹道:“但你们……你们绝对一点都不像。”
那瞎眼的年轻人当然再也不可能听到他这句话,但黛老板身边的空气在这一刻却已很冷冽,很无情,简直如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既已走,你当然也该走了!”黛老板道。
杨上飞猛深吸一口气:“不错,他既走了,我自然也该走了。”
他猛走出三步,又猛回过头来:“但我会回来,我总有一天一定会回来这里找你的。”
黛老板却已头也不回地走进江湖客栈,江湖客栈的大门这时也在她的身后嘭地一声重重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