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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客栈之天末怀李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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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邱万天的宴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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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万天是个丝绸商人。 在开封府里,像这样的丝绸商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但邱万天无疑是最特殊的一个。 因为他既有开封府里最多的织机,手艺最好的织娘,从江南运来的最好的蚕茧和桑蚕丝,他的店铺里卖的也是长安和洛阳最时新的图案,最受人喜欢的花色。 所以邱万天虽然只是一个丝绸商人,开封府里十有八九的作坊倒都是给他代工的,十有八九的丝绸老板都要叫他一声老板,还有一两个不叫他老板的,邱万天当然也有办法让他们最后也喊他一声老板,亦或者,让他们永远都不必开口再喊他老板。 当然他们也绝没有必要再喊任何人,包括他们的妻子、儿女、老父母。 但邱万天当然也是个大善人,逢年过节他都会施粥,府衙里修桥铺路的时候,县府第一个想到的人也是他。开封府的府尹甚至准备给他在朝中请一块牌匾,加一身衣帽,当然要费一点小钱。 这点小钱绝对是值得花的,也是邱万天绝对花得起的,但出乎意料的,邱万天这回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 而且开封府的府尹也绝对已看出邱万天这回是真心实意,绝没有半分违背自己的心意。 这就像以邱万天的实力,他的丝绸生意绝没有必要只限制在开封府一地,但邱万天好像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他就将自己的生意只在开封府办得风风火火,绝对不染及开封府外半里地、半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落。 甚至他本人也几乎很少离开过开封城,除非很偶然的机会,亦或是很必要的时候,这样的时候也不多,一两年也就那么一两回。 如今秋风已起,秋意已浓。 秋天本是一个容易让人伤感的时候,邱万天已经五十一岁,距离他的丝绸王国的兴起已差不多有十年的功夫。 如今他坐在庭院里,秋风带来远山木叶的清香和庭院里兰桂的芬芳,他闭着眼睛,默默地分辨着每一刻香味的浓淡变化。他的面盘圆润,身体也已微微地发福,这当然是因为这十几年养尊处优的生活。 但他的身体却也同样壮实,绝没有被酒色财气掏空,他的目光也仍然敏锐如鹰,哪怕他此时正闭目养神。 邱府的管家就是在这个时候领着杨上飞走进了这座庭院。 庭院外虽有守卫十二个时辰守护着,但这院落中出奇却只有邱万天一个人。 甚至这院落中也绝没有一个女人。 邱万天在木叶的芬芳和渐近的脚步声中缓缓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另一对年轻的、带着戒备又带着欣赏、还同样满怀期待和野心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他一年要见上千儿八百,但是他还是缓慢坐直了身体,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慈祥却又威严的老者的模样:“你当然就是杨上飞,京城最杰出的少年剑客。” 杨上飞这时也已将自己眼中的赞赏和羡慕隐下,他的目光锐利了一些,却又绝对不伤人:“是,邱先生。” 他本来应该称呼邱万天为邱老板的,但至少眼前,这座邱府的主人并不让别人单觉得他只是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只知道唯利是图。 更何况杨上飞在说出老板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会去想一些其它的事,比如邱万天既是一个老板,其它人也是一个老板,但老板和老板之间,有时候的确会有千里万里的差别。 他那时候离开江湖客栈只有两天。 两天的时间有时就像七载,有时候又像只有两个时辰。 杨上飞的思绪略微飘忽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他如今的主顾不但有一双皮肤如丝绸般光滑的手,他十个手指头的指甲也修得极短极平,这虽然是一对养尊处优的手,但这对手上的力气却绝对不只是去拨拨绣花机子上的布料,因为它的血脉正有力地跳动着,就像他的主人一样深藏不露。 所以杨上飞的思绪一下子又被拉回,他于是无比精确地听到邱万天正在说的话: “你当然已听我的管家说过,邱府这些年每年都会请一次客。” 邱万天既是商人,商人当然会有客人,同样是成百上千的客人。 “但你也知道,虽然同样是客人,但你在这次宴会上见过的任何人、听过的任何一句话,在你离开邱府的时候,你当然也绝没有再见过、再听过。”邱万天道。 杨上飞便沉稳道:“邱先生讲的这些,邱先生的管家已同我们说过一次,这些规矩,青衣街八十二店铺也早已告诫过我们八百遍。” 邱万天于是满意地笑了。 他虽还没有十层十地信任这个年轻人,但他却相信交易的本质,钱能买到任何可以买到的东西,其中当然包括人的忠诚和剑客手中的剑气。 “在那段时间里,我在的地方,便是你在的地方,你绝对不可以离开半步。但如果我没有吩咐,即便明日有人死在了我的宴会上,而且也许还不是那么一个两个,甚至整个邱府的人到时候都死光了,但只要我没有开口,你就绝对不能多动半根手指。”邱万天又道。 杨上飞这时立刻又想起那个瞎眼的年轻人,他想到那个瞎眼的年轻人曾如何评价邱府的这一场宴会,但他口中这时也已认真回道:“是。只要邱先生没有吩咐,哪怕邱先生死在我眼前,我也绝不会动半根手指头。” 这句话里的小心思,邱万天当然立刻就知道了,但他竟没有开口责骂,因为他要的本不是一个唯命是从的护卫,而是一个有点小聪明,能够随机应变,至少绝不是一个说一就是一的蠢人。 杨上飞后来又跟着邱府的管家走出这间庭院,邱府的宴会还有两天,这两天里,他和其它的几批剑客自然都会被好生供养着,以便最后出卖他们的本事拿到一笔价值绝对不菲的酬劳亦或抚恤金。 邱万天望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走出去,在夕阳下被拉扯成极细极长奄奄一息的一条,他的眼珠里本来已有满满的自信,但不知为何,当这院子里重新冷寂下来,他原本那样满满的自信忽然也好像被一只奇妙的手忽在一刻间抹了个精光。 他微垂下双目,双目中忽露出恐慌,但他绝不能将这恐慌给任何人看到,甚至不能给自己看到,所以等他再在晚霞中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的眼中已只剩下悲伤,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动的悲伤。 他这时已从他那把很舒服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走进他的屋子。 很多人以为,像他这样一个富甲一城的大老板,他的屋子里一定金碧辉煌、侍女如云,姬妾成群。 但就像前面已经说过的,这院落中出奇却只有邱万天一个人。 这院落中也绝没有一个女人。 邱万天这时候走进去的这间屋子,除了一张特别大的床上整整齐齐叠着被褥、一张特别大的黄梨花木桌子上放着累累的账本、一对桌凳用来吃饭饮茶,便只剩下一个供着香炉的案几,还有案几后巨大的观音阁。 这座巨大的观音阁嵌在西墙上,占据了整整一壁墙面,据说它们本是用同一根沉香木所致。 这座嵌在墙上的观音阁前便放着那个金丝楠木的案几。案几上是一个商朝青铜旧鼎,鼎里面便立着一根香。 香烟袅袅,用的也是最好的水沉香。 邱万天越过成堆的账本,走过那张摆着晚膳的桌子,他一步一步走到那个观音阁前。 他的悲伤原先还只嵌在眼眶里,这时终于全部变成黄浊的眼泪从衰老的面孔上滚落了下来,他近乎入定般的瞧着观音阁里的那个坐像,他伸出手轻轻去抚摸那坐像的低垂的衣角,他的喉咙里发出低幽压抑的痛苦声音。 那观音坐里的坐像看着他,木色的眼珠子,木然地瞧着他。 这观音阁里的坐像竟不是观音,而是一个少年的形象。哪怕他只是一个木头人,只有他原来本尊的十分之一的风采,但任何一个人在瞧着这尊木头人的时候,他们的眼中都会欣赏、温暖和惊叹。 他们会怀疑这世上当真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但如果他不存在,邱万天又为什么会用最贵重的木头雕塑他的坐像,又用最贵重的香火祭奠着他? 难道他曾是邱万天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那几个人之一,所以邱万天直到此刻,他只要瞧一瞧这个年轻人的脸,他的泪水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他每日里亲手供奉着这少年,也绝不让任何一个人走进这屋子来惊动了这少年。 如今另一根水沉香已点了起来,青烟袅袅便如生魂不去。 邱万天脸上的激动和痛苦也已沉淀了下去,他当然有很多生意上的事要去处理,他也绝不能让自己永远沉浸在悲伤中,所以他已走出了他的屋子,在夕阳和已起的灯火阑珊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发现院子的一棵树上不知何时停了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的眼睛亮得阴森而吓人。 猫头鹰此刻便用那双亮得吓人的大眼睛瞪着他。 它不飞走也不鸣叫,就那样冷冷盯着邱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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