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府的内院有四进八座:四座主院,四座客院。
四座客院,每一座客院里都可以住上三两位客人。
往年的这时候四座院里都住上了人,但冬风院的门今年出奇地上了锁,如今其它两院里的客人已来了,便只有秋风院还空着。
最后一位客人后来便住在了秋风院。
这些客人本都带了自己的随从护卫,但是他们进入各自客院的时候,他们却都是独自一人。
任何人都以为这些人一定会不满,但出人意料的,这些客人彼此之间虽也常会争执甚至打架,但关于邱府的这一个安排,他们竟然都没有丝毫反对。
当然邱万天在这两天也用尽天下的山珍海味招待他们,绝不会让他们在邱府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不舒适,因为这些人本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绝对再吃不了多少苦的人。
如今邱府的下人伺候着最后一位客人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金汤玉液用毕晚膳后,丫环侍婢收拾碗碟灯盏,将床边的青纱帐延下,将床上的金丝被熏好,书案上搁着已磨好的徽山墨,桌子上摆着已沏好的石鼎白毫茶后,她们便悄悄退了出去,秋风院忽然安静得像个鬼院。
最后一位客人后来走出他的屋子,站在那三面屋宇环绕的院子中,坐在那如水银般肆无忌惮泼洒下来的月光下的石椅子上,他便也像一个已身在坟冢中的鬼,只是这坟墓却还未阖上盖子,还在等着一个特殊的时机。
他忽微微侧耳,好似在倾听月亮的说话声。
月亮当然不会同他说话,只是月亮下的确已站着一条人影。
杨上飞在将他交给秋风院里候着的婢女小厮后便突然没有了踪影,但只这几晃眼的功夫,他如今又已站在秋风院的屋脊上,一阵夜风袭过他的衣角后,便露出他腰间的流纹剑鞘。
客人忽开口:“秋风已有凉意,你又为何不从那屋顶上下来,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邱府自然也为每一个客人都准备了酒,年头足够的万年青。
杨上飞的面色微变,他其实已将自己的呼吸和剑气都尽力藏了起来,所以他只得道:“我既是邱万天请来的护院,他既特意叮嘱我多关照一下秋风院,我如今站在这里自然不是为了要喝你的酒。”
那院中坐的客人便笑了笑,杨上飞既这么说,他当然也绝不会勉强他,所以后刻他又独自安静地坐在了月光下。
他一个人和不是一个人都好似没有什么特别。
他看来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没有仇恨。
杨上飞忽然叹了口气从屋脊上跃下,落在了他的面前。
“你真的如人口中所说的一样,我原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人本不存在。”他只得道。
客人微微侧首,听着杨上飞的脚步声走到自己半丈外:“但你却跟我前几日见到的不一样,作为剑客时候的你当然比真正的你要冷静许多。”
杨上飞便忽也微微笑了,他好似并不畏惧自己的秘密暴露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做我们这一行的,若不冷静,死得也会快许多。”
客人便忽叹息道:“所以我本不该请你下来喝酒的。”
杨上飞的脸色便微微变了:“我不明白你的话。”
客人道:“其实你来这里的本意,当然并不是要和我这样的一个瞎子说话喝酒的,你心里真正渴望的自是另外一个人的消息。”
杨上飞的脸色不觉变得更厉害:“我已开始越来越不明白你说的话。”
客人很少叹气,但他终于轻轻又叹了口气:“虽然我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她身旁,但我也并不希望你受伤!”
杨上飞的面色终于变到最剧烈:“为什么?”
客人忽微微伤感笑了笑:“因为一个女人若已喜欢了一个男人,那本也是一件再没办法改变的事!”
杨上飞的脸忽好似被人狠狠在鼻梁正中打了一拳,他的面孔还是那般英俊,可他的神情却已垮了,他的心海也已垮了,他甚至连声告辞也没说,他当然没有喝院中人的酒,他已重新蹿上屋顶落荒而逃。
没有男人能在女人那里接连受到两次打击后而不垮的,所以他的神情既痛苦又愤怒,他的神思也刹那落寞到让他再不能去走他前两日既定的巡院路线,他从秋风院出来后便往邱府的中线狂奔而去,不再往西边、北边的院落,而是直接回到了他的住处。
他的住处出奇在第三进的主院院落,毗邻着邱万天住处的那一个院落。
邱府的八院八落那时候已有大半熄灭了灯火,另外的小半部分也只有零星的烛光。
因为明日既是真正的大日子,所有人都要为明日真正的宴会养足精神、做好准备。
这也是杨上飞径直回到住处的原因之一,邱府既有日常的巡守,他们这批长安来的剑客也已分作四班,早晚各两班,所以这两日整个邱府都是风平浪静,若有乱,也一定是等到明日日出的时候。
杨上飞当然知道自己不能乱,他当然也已有心事,他或许也正是因为心事被人猜中了所以才一时方寸大乱,他赶进一处檐下正想猛吸一口气来平定下自己的心情的时候,他再抬头时,忽然发现一道黑影正从柳风院的墙头穿了进去。
身影一闪即逝,就像流星,更像鬼影。
地府来的鬼。
杨上飞心头一跳,本能在屋梁后藏起了身子,也是这一瞬,那鬼影子已彻底地消失在柳风院中。
杨上飞从屋檐下走出重新站在月光下。
他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他忽纵身跃起!
柳风院的院墙自然不矮,柳风院里住的本是三个人,但最最出名的无疑是江南王,临安城里的古董商人王江南。
江南王的绰号就是根据这人的名字得来的。
柳风院是八间院落里最大的一间,因为春天的花草最多,住在柳风院的人也最多。
王江南又无疑是八人中财富和声望最多的一个,所以他住的正是柳风院的正房。
杨上飞站在柳风院外只停了一呼吸的时间,下一刻他人已落在柳风院庭中的青石板上。
院中静悄悄的,风很软,柳树的叶子却已掉光了,只剩下千万缕细长的柳丝像人的头发一样鼓荡着。
杨上飞的腰上却已起金玲声。很小的金玲,叮铃铃,杨上飞巡院的时候会挂上他,这也是邱万天特意叮嘱的,因为若不然,邱府里暗藏的那些护卫或许会将他们这批长安剑客也当作盗贼强盗来对付。
杨上飞在秋风院的时候还没有挂上这个小金铃,在柳风院的时候小金铃已在他的腰间。
他环顾着三面屋宇,屋宇如伏兽。正面住着江南王,东面住着长白山的参客万年生,西面住着南海的造船商楚海客。
正间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里面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东面的房间里也正传出震天响的鼾声,于是杨上飞将身子转向西面,西面楚海客屋子的门竟是开着的。
杨上飞的手已按住了他的剑柄,但是他仍是按捺住自己全部的紧张,走到那门边小声唤道:“楚先生!”
门里自然没有人应声,楚海客既已翻出柳风院,他如今人又在哪里,他又为何不能光明正大地去拜访他想要拜访的人。
西间半开的门被秋风吹得呜呜地响着,那呜咽声好似一个人的哭泣声,杨上飞再度唤了一声,仍是没有人应,他于是推门走了进去。
其实他的脑子已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个好的主意,但他是个年轻人,年轻人的好奇心往往害死猫。
屋内没有灯,屋内和屋外比,甚至是屋外更亮堂一些,因为月光。
屋内也没有一点呼吸声,这当然已是间空屋,今夜该住在这里的人当然已不在这里。
杨上飞静静站在黑暗中等待了片刻,然后转身,他按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已放下,一缕风这时从他身后刮了过来。
杨上飞停下已要走的脚步。
他望了望门口,他已确认这阵风的确是从屋子里吹过来的,而不是从屋子外吹进来的。
但四周的门窗自然同正间和东间一样关得严严实实的,因为这毕竟已是深秋,深秋的开封已带上凉意,夜晚的时候人们已将夏天的簟席换作秋冬的软褥子。
方才吹过的那阵风却比寻常的晚间风更冷,直将人的寒毛都已吹立了起来。
所以这阵风是从哪里来的?
杨上飞已重新转身,他一边走向桌子,一边已从怀中摸出了打火石。
他猜测桌子上有蜡烛,桌子上也的确有蜡烛。
所以烛光已起,乳白色的烛光一颤而亮,刹那照彻半间屋子。
烛光初起的刹那,有两点比烛光更闪亮的光也已向杨上飞的双目叮去。
杨上飞的应变能力并不差,他在点蜡烛之前当然也早已盘算好了该有的应对,所以他的人已猛地拔地而起往房梁上跃去,他方跃起一半,整个人忽已软绵绵一团从半空中跌了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他全身已然连半分力气都没有了。
他既没有中那两点暗器,他此刻自然惊骇已极。
然后他看到了桌上的那点烛光,烛光很暖,烛光中也正散发着一团乳白色的光烟。
烛光忽灭。烛光中更闪亮的那两点光打灭了烛火后便叮的一声落在地面上,其中一枚就滚在杨上飞的右手边。
乳白色的烟既是为杨上飞事先准备的,这两枚暗器要打的自然是烛光!
烛光会比暗器更可怕——没有人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一切!
他们都会以为那两枚闪亮的暗器才是真正致命的东西!
所以暗器的主人才会事先打开了身边的窗子!
如今藏在屋子中的人这时已从黑暗中走到杨上飞的身边,他忽俯身摸了摸杨上飞的半边面颊,这个人的手冰凉,他的骨节也很细长。
他的手掌虽细虽长,杨上飞却可以感觉到他手掌中的经脉正强健有力地跳动着。
这个人摸完杨上飞的脸后,又摸了摸杨上飞的耳朵,忽轻蔑一笑,然后又深深叹了口气。杨上飞在那一刻只想这个人立刻杀死他,也绝不许他这么羞辱他。
但是他忽然想到一个或几个人,他忽然想到一些或很多事,他的神志虽已正在消失,他的眼皮本也已再支撑不住,但是他跌在身侧的右手还是努力地动了一动,将那枚叮的一声落在他手边的东西趁暗推进了桌子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