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晨间的秋风,还沾有露水冷意的秋风。
秋风已起,天意渐凉。
杨上飞瞪眼瞧着两个人的背影消失,他忽也拔脚向门边赶去,便把还守在秋风院门口的小红给吓了一跳。
“你告诉他,我走了,因为我不笨!”杨上飞才说出这一句话,他的人已冲出秋风院,向着邱府的大门狂奔而去,任何人都绝不能拦住他。
小红吓了一跳,猛呆呆瞧着杨上飞的背影两眼,她忽然也飞快转过身,却是朝着和杨上飞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奔去。
邱府高大的院墙已在望,杨上飞只要再纵一纵,他的身子就可以越过那道院墙,邱府的下人看着他的奇怪行径,他们自然也以为杨上飞下一刻一定要闯出邱府去了,谁知他的身子却在半空中一转,用比刚才快三倍的速度朝柳风院里赶去。
此刻天色还早,各院落里的人本还初初起来,有人看到一条影子忽从面前掠过,自然大吃一惊。
但杨上飞赶到柳风院的时候,大吃一惊的人却已变成了他。
柳风院这时当然没有变成一片残砖废瓦,参客万年生和王江南当然也还在他们各自的屋中、各自的床上拥被高眠。
楚海客的房间当然也没变成废地,桌子上的红蜡烛既仍插得好好的,他的床上便也好端端的叠放着被子和枕头,那些被子里既还有温度,那么昨夜睡在这里的人自然也才刚刚离开这里不久而已。
而楚海客房间的桌子下自然也绝没有一件可疑得像是暗器一样的东西,杨上飞找遍了房间里可以找的每一块地砖,但楚海客房间的地上纤尘不染,直可以照见杨上飞自己的那张脸。
杨上飞站在楚海客的房中,他如今只想一拳打晕自己。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
“我自然也不笨。”他道。
“但我若不笨,笨的那个人又是谁?”他又自问道。
长廊连着长廊,每一道长廊的尽头都连着一座宽阔的门。
每一道门边也都立着恭恭敬敬的小厮和婢女。
楚海客本一直默默走在前头,当走到最后一道门边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身后的年轻人:“你当真是花家七子,花如令的儿子花满楼。”
他身后的年轻人便跟着他停下脚步:“小侄的确是花满楼。”
楚海客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既有一张坦诚的脸,也有一颗坦诚的心,但他这时候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们面前的那道最后的门这时也已被守在门口的小厮和婢女推开。
每年的宴会都设在菊院。
邱万天的其中一个主院中竟种了满满当当的菊花。
如今秋菊已开,本是万菊争艳的时候,但菊院只有一种菊,黄金菊。
如阳光一般璀璨绚烂的黄金菊!
菊花的香味本极轻极浅,但是千朵万朵黄金菊叠叠嶂嶂簇拥的时候,菊院里到处便也散发着菊花浓郁的芬芳。
楚海客瞧着花满楼坐在那片菊花中,他的神思便不时飘远。
这间菊院宽广辽阔,但除了眼前这个竹亭、竹亭中的地床和亭外的水池外,便别无陈设。而这些东西,一年中被使用的时候自然不多,也许一年也只有这么一次,又或者这座院子的主人在寂静无人的时候,也偶会独自到这里来坐一坐。
菊门之前已有另外的脚步声响起,那是两个人在大声谈论的声音,但出奇的,声音在菊门那里忽然戛然而止,两个原本有说有笑的人已停止了说话,他们的面上这时既已毫无笑容,他们的神情忽也一刻间变得十分沉肃凝重。
楚海客忽微微又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门这时打开,两个人已走了进来。
一个三四十岁,身穿锦袍的男子当先走了进来,他虽瞧上去瘦骨嶙峋,但他的骨骼既坚硬,他的眼神本同样精明,任何一个人哪怕只瞧上他一眼,便知道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这个人当然是银钩赌坊的老板云鹤。
这个人的轻功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如云鹤穿天,他三十几年只吃水煮的蔬菜和肉,绝不多沾一点油水,以便自己的身体绝不会多上半斤的肥肉来影响他行走的速度。
这样一个对自己苛刻的人,对别人自然也很苛刻,所以他的银钩赌坊越做越大,人只要一想到赌坊,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他。
这样的一个人自然早已见惯风雨,这世间任何的事都绝不会再能轻易惊动他,但是这个人一踏进菊院,他只是一抬头,他的面孔上忽绽出惊恐,就好像有一个人立时扼住了他的脖子,他的身体已弓起,下一刻已要纵云而出,有只手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个厚一点的声音忽说道:“你应该看出来,那不是他。”
云鹤惊恐的脸这才立刻平息了下来,但他下刻的目光却已现出怨毒、痛恨,这又和他刚才的极度惊恐完全不一样。
楚海客瞧着云鹤身后的人,那个人也正瞧着楚海客,当然他已将更多的目光停留在楚海客身边的花满楼身上。
这个人却和云鹤截然相反,他年纪至少已有五六十。他的脸既白白嫩嫩保养得足够好,他的身材也圆滚滚如一只又矮又胖的冬瓜,这个人的十根手指头既都戴着一枚价值不菲的猫眼宝石,这个人身上正穿着的也是从丝绸大王邱万天那里能买得到的最好的绸缎。
这个人既然又矮又胖而且绝不会多少武功,围绕在这个人身边的女人却是今天聚在菊院的七个人中最多的,也是最漂亮的。
他本是这群人中最事故最圆滑的人,他既知道这世上的事本都是钱可以解决的,若不能,便还有女人,一个不够便是两个,两个不够就十个、一百个。
他当然有很多很多的钱,只要这世上的男人还知道去嫖,那么他们的钱就会像水一样源源不绝地涌到他的口袋里来,只要这世上还有女人活着,她们便会被她们的丈夫、家人甚至是儿子卖到妓院里来,多么坚贞的女人在用沾着盐水的鞭子毒打和用混了辣椒水的井水泼脸、灌喉咙后都只得乖乖就范,至于那些被折磨致死的,当然也已绝不是血肉生动的女人,因为她们那时候已被折磨得全身没有一块好骨头,身上也绝没有几两肉,她们死后也只能做护院犬午饭后打牙祭的骨头。
孙厚卫当然没有丝毫愧疚,因为对于这些女人的死,他最多也只能算帮凶,算不得真正的凶手。因为云鹤既没有逼着那些男人进云鹤的赌坊,他自然也没有逼着那些男人卖掉自己的老婆、女儿甚至是他们的老娘。
孙厚卫的舌头自然也不薄,所以他说话的声音也是厚重的,他自然看到了楚海客从他进门后便连正眼都没有瞧他一下就已转过头去,所以他已讪讪笑道:“你说奇怪不奇怪,男人有了麻烦,他们第一个想到的法子就是卖掉他们的女儿,然后才是他的老婆……直到万不得已,他们才会把法子动到自己身上!”
这本是世间最自然而然的事,楚海客便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时候非要说这句话。
云鹤却已冷笑了一声,他当然已懂,因为赌嫖本不分家。
孙厚卫见自己已引起了楚海客的兴趣,他这才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因为他们本都知道被人卖掉绝不是件好事情,那意味着什么……”他停了一停,“意味着他们被卖成奴隶后只能任凭被打被杀,他们当然绝不允许自己遇到这样可怕的事!”
“但他们却觉得这些事若落在他们的女儿和老婆身上却是可以的!”孙厚卫这时奇怪地笑了笑。
楚海客这时候却更不明白了。
云鹤便冷冷道:“他的妓院里既关满了被卖掉的女人,你的船坞中却至少也有半数将自己的妻儿卖掉后,又不得不将自己卖掉的男人!虽然这些男人完全是自作自受,任何人绝不必给他们半点可怜,但你对待他们既绝不比我们仁慈那么半点,那么你本不用这么看不起我们,我们和你一样只是做了这个行当,因为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只要是钱,任何人都会踏破门槛挤破脑袋来赚的!”
他这时又将目光冷冷去瞧楚海客身边的年轻人:“你当然就是花如令的儿子,我们都已听说他得了场大病,病得快要死了,所以你才会代替你父亲来这里!”
他停了一下,又道:“但你本不该替你的父亲来这里!因为你们花家既是江南地产最多的,那么你父亲在他的生意刚起来的时候,当然也做过一些和我们一样的、会让你感觉恶心的事情!”
他的话音里面显然满满藏着对花满楼的恶意和不满,这一点连楚海客都已听出来了,所以他已道:“他是他,他父亲是他父亲,你又何必非要将这两者扭到一起,难道你以为将他也抹黑了,你我身上的罪孽就可以少一些!”
云鹤被说中了心事,猛冷笑一声去宴上左首的第二张案前坐了,孙厚卫朝楚海客那张案子一拱手,也已去坐在了云鹤身边,他虽再没有说话,一对眼睛却一直咕溜溜转动着瞧着楚海客和花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