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万天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长年没有人。
有时候一个人独自坐在那样安静的地方太久,那么他会不会同屋子中的那张桌子、那张椅子一样,成为了这屋子的一部分,而不是这屋子的主人。
这间屋子又毫无疑问太简单,简朴到不像是一个富豪之家的主人应有的卧室。
但却又奢华到连京城宫中的有个人也会立时问罪。
杨上飞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面墙壁,那面整墙都用紫檀雕的墙壁。
他的眼圈忽红,他的双目中忽凝满泪水。
“是檀木?”花满楼自然也已在踏入的第一步,就闻到了同一股香味。
“是。”杨上飞痴痴瞧着那檀雕,他道,“幸亏你看不到,但我现在却终于知道邱万天用那几柄小刀雕出了些什么东西来!”
“而且我也已知道邱万天绝不会是凶手!”他道,“因为任何一个人若已习惯随随便便夺去别人的性命,那么他的心应当早就冷如铁石,那么他的手下本绝雕不出这般有感情的东西来。”
“所以他雕刻的是什么?”花满楼问道,他面上的表情也已变。
“他雕的是“他”。”杨上飞喃喃道,他的眼睛里好似已有痴迷,“是那个人。”
“是那个人!”花满楼的面颊上忽也有惊动。
“对,是他,一个人。他站在那片菊圃中。他或许是个年轻人。”
“或许?”花满楼微微张口愣住。
“是,因为他的脸已被刻刀划花了,有人不想我们认出他的脸。”杨上飞道,“画花这张脸的应该是邱万天,因为我能感觉到他这么做时内心一定充满了痛苦!但哪怕“他”的脸已经被画花,我却觉得,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他的。”
他回身:“因为一个人的容颜或许会改变,但一个人的气质却不会轻易改变。”
“那么他的确就是那个“他”了。”花满楼道。
杨上飞当然同意,也只有“他”会让邱万天花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为他雕刻这幅巨大的檀像。
“所以邱万天不让任何人走进这间屋子,本因为他决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见到这个人的脸。”杨上飞道,“他如今毁却这幅雕刻,也只因为它已经没有能力再保证让别人不看到这张脸!”
杨上飞道:“所以邱万天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们显然都已听到了那段歌声,他们甚至已断定那个唱歌的人就在这院子里,或许就是邱万天、楚海客和万年生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但这院子里显然绝无一个人,这屋子也绝对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被划花了脸的年轻公子的檀雕。
年轻公子的面目虽已不能为人识,但他曾经身在的那个世界却已展现在人眼前:
古城、古巷。
青砖伴瓦,芭蕉,月牙。
暖燕,红花落,白马踏春泥。
花满楼徐徐走到那雕刻面前,他仰起头来,他看不见的目光“仰望”着那年轻公子的脸。
他脸上的神色忽然也是迷茫、痛苦却又宁静。
他好似一下子魂穿为那个人。
杨上飞猛吃了一惊,他忽然竟觉得那年轻公子的的确确好似就是花满楼,但他猛将自己的头摇了摇,他便又回到了现实:
那檀雕便还是那檀雕,那檀木雕刻出来的人便还是那冷冰冰的人。
但花满楼却只是花满楼,花满楼绝不是檀雕的年轻人。
杨上飞长吸一口气,他努力平定自己的气息后,他忽然发现他鼻中虽仍充溢着檀木的香味,却也已重新闻到了院子里秋木的芬芳。
甚至相比起这昂贵的檀木,他更喜欢秋木的芬芳。
他明白这一点后,他的面孔已平静了下来,他的心海也已宁静。
哪怕他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酸楚。
就是这种酸楚,忽让他又有一种错觉,他忽觉得那檀木年轻人的脸上落下一片泪。
一片红色的泪,从那个年轻人的眼眶中流淌了出来。
不是泪。
是红色的花。
一朵神奇的红花忽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刚好落在花满楼的手上。
栩栩如生,同样的檀雕。
应是刚刚才完成的作品。
这朵灵花却不是白的,而是红的。
用最新鲜的血浸出的那种红。拿在人手上的时候,还有那种潮润的感觉。
甚至鲜红的血还没有变成暗红,新鲜的血气也还没有变成腥膻的味道。
杨上飞的手却已在抖,他的脸颊也已在控制不住地抽搐。
花满楼手捧着那朵浸透人血的灵花,他忽轻轻上前,用另一只空的手轻轻摸了摸那紫檀雕的年轻人的已经破败的脸。
年轻人的脸在花满楼的掌心中仿佛动了一动,杨上飞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也已瞎了。
年轻人的脸这时又动了一动,他所在的那边墙分作两半徐徐裂开,露出其后的门洞。
杨上飞忽然觉得这世上再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他也都不会再奇怪了,所以他已当先跃起,在花满楼之前闯进了那个门洞。
花满楼当然知道杨上飞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只有在自己最珍惜的人面前,一个人才会奋不顾身地将另一个人挡在了身后。
所以他的身姿也已动,他虽走得比杨上飞晚些,但等到他踏上这门洞后的第一级台阶时,他和杨上飞的身形本已绝不分先后。
“瞎子的眼睛虽看不见,但他们的耳朵却往往会更灵敏一些。”他的嗓音依旧是那样平静。
杨上飞猛大笑:“不错,你的耳朵既很好,我的眼睛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么前面不管又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发生,我们自然都可以事先抵抗。”
他又大笑道:“而且我本以为我还够不上资格做你的朋友,因为你的朋友本是陆小凤、西门吹雪那样的人,但我现在却已知道,不管你把不把我当作你的朋友,我却一定已将你当作了我的朋友。”
花满楼这时轻轻道:“我们本是朋友。”
杨上飞只觉眼眶本能一热,忽一刻间死了也绝不可惜,但花满楼这时却已道:“有人还在等着我们,我们快走吧。”
走下十二级台阶后本是一条地道,这条地道和入口一样地宽五尺,高七尺,既不庄严,也不奢侈,它跟外面那间大屋里的陈设一样简朴简单,任何人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了挖出这条地道的人是谁。
台阶到底后向东一折,约莫五十步的走廊中布了三盏巨大的烛台,但再往前,走廊中已没有烛台,而是有了光,自然的光。——光是从头顶传来的,碗大的一个个光点,被人用铜镜以巧妙的法子引进地下,不需要蜡烛便可看清整个地下世界。
“是菊院,上面是菊院!我们此刻正在菊院的下面。”杨上飞忽惊呼道,他的头抬起时,他甚至可以一眼看到金黄色的菊瓣,碧绿色的菊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