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不会死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张本康刚从急诊室里走出来,就有一个老妇人跑到他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张医生,我儿媳妇生不下来,两条命,你不能不管。我们家三代单传,如果他们死了,我也不活了。”
张本康把老妇人拉了起来,“天地可跪,不要得不得就行此大礼,受不住,走吧,老嫂子,我们去看看。”
张本康跟着老妇人进了病房,病房里传出呼天抢地的尖叫声,“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不活了,我不活了。”
病房里传出的女子的呼叫声纠心得很,在我们雄镇一直有“儿奔生,娘奔死”的说法,生儿育女是一件大喜事,但也常常是一件大悲事。母子平安,一个家庭自然就是一件大喜的事情,但如果稍有差池,母子便没了,喜事就变成了丧事。
病房里传出来张本康的吼声,“傻小子,把我的银针拿来。”
“来了,来了。”
张傻拿着银针盒子飞跑到病房门口,张本康站在门口无力地说,“不用了”。
跪在地上的老妇人死死地抱着张本康的腿,“张医生,你一定有办法的,你刚才还起死回生救了那担架上的女子,你一定有办法的。”
张本康表情冷寞,“难产,大流血,我已经尽力了。”
老妇人哭得撕心裂肺,“我不相信,你一定有办法的,你一定要救他们,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张本康无力地摆了摆手,“老嫂子,我要怎样说,你才相信?我只是一个医生,不是定生死的判官,死亡本来就是我们生活的常态。”
“不。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呢?”
张本康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见了进来的女军医,赶忙几步走到女军医面前,单腿跪下,拱手说道,“小同志,屋里有一麻疹病人,又恰逢生产,在分娩的时候出现了难产和大流血,生不下来,你可否帮忙看看?”
女军医把张本康拉起,“张医生,这可使不得,走,去看看。”
女军医跟着张本康进了病房。
天井里的人们仿佛忘记了自己也是病人,纷纷安静了下来,张望着女军医和张本康进去的病房,好像那病房里的分娩女子就是自己的亲人,都关切地等待着病房里的消息。
时间在这时停顿了下来,一颗针掉下的声音也会是一声惊雷。
病房里突然传出来婴儿的哭声,老妇人从病房里冲出来,跪在天井里,仰望苍天,“感谢人民解放军,感谢人民解放军,你们就是我们皱家的再生父母,我们皱家有后了,我们皱家有后了。”
女军医从病房里走出来,双手是血,说道,“母子平安。”
张本康跟在女军医的旁边,感慨万千,“小同志,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高超的技术,让老夫开眼了,让老夫开眼了,你真了不起。”
女军医举着全是血的手,“就是一个剖腹产手术。我们是人民的军队,为了人民做什么都是职责所在。”
天井里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仿佛生下来的是自己的孩子,特别是善良的女子都哭了起来,有人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女军医喊道,“声音小一点,声音小一点,这里是诊所,需要安静。”
女军医说着就倒在了地上,人们惊叫起来,“这怎么回事?”
张本康迅速把了一下女军医的脉,对大家说道,“诸位不用担心,小同志只是太过劳累,休息休息便可没事。”
张本康向张傻喊道,“傻小子,赶紧,用黄七、党参、枸杞煮水,给军医姐姐服下。”
这小小的天井里,一会儿悲,一会儿喜,瞬间就会有生死离别,似乎这天井就是一个悲欢离合的戏台,一个小生命的来到,给这个世界增添了欢喜。
这段时间,我们见到的都是一些痛苦和压抑,以致死亡的事情,在岁月向前的奔跑中,这些细节不过只是日常的一些插曲,可它又是生活的实质,也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可我还是觉得太需要一个好消息了。
一个好的消息,让我们在岁月的奔跑中有了期待。
门口传来了锣鼓宣天的声音,以及鞭炮的噼噼叭叭的声音,有人热情扬溢欢呼着口号,“以实际行动迎接党的十大胜利召开。”
也有人高呼,“热烈庆祝国道313雄南段胜利通车。”
我拉着张傻跑到了门外,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新年的第一个好消息。
一个婴儿的来到,是一个家庭的好消息。而国道313雄南段的通车,却是一个人们期待了许久的愿望,是国家的愿望,也是人民的愿望,是我爷爷奶奶的愿望,是我小姑爹和吴老师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所以,这个消息更像是春天的提前到来,让我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有了百感交集的感受,看着游行的队伍,少年的我流下了热泪。
游行的队伍后面是一辆接一辆戴着大红花的大客车,从此之后,国道就给封闭的雄镇打开了一道窗,它不但是一条战备公路,也是“三线建设”急需的路,还是一条通向省城的路,更是一条我们走向未来的路。也许有一天,我将成为这些远行客车的旅客。
我看着游行的队伍,寻找着我的小姑爹,可除了那些欢喜声,找不到熟悉的影子。
就在我失望的时候,我的小姑爹冲了过来,他的脸黑得我几乎不认识了,他迎着我们跑了过来,把我和张傻分开,冲进了诊所,这人怎么这样,连我也不理了吗?
小姑爹进了天井,碰到了张本康,他们说了几句话,张本康指了吴老师的病房,小姑爹就冲了进去。
我跟上了小姑爹,到了门口我就站住了,病房里传出吴老师的声音,“刘远,你放开,天井里全是人,还有我的学生,他们看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我们之间是爱人,看见就看见。”
“不行,放开,你不怕我怕,做人要有个样子的。”
“这么长的时间了,你就不想我吗?”
“想。也不一定是这种表达方式。”
吴老师的声音严厉起来,“你坐下,我有话问你。“
“好,好好,我坐下。为啥不住人民医院,这里的条件毕竟有限。”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不过,如果不是遇到了这里的张医生,恐怕没有我们现在的相见了。”
“好多事情我都知道了,包括指挥长和博士的事,让我心急如焚,可又什么也做不了。”
“你怎么会知道?”
“我在你身边安插有卧底。”
“风子写信告诉你的吗?”
“你不要管是谁告诉我的,你们家不管是谁出了问题,都是国家的损失。”
“没有这样重要。我们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努力,没有谁最重要,我们的国家离了谁都一样的往前走,因为,所有的人在做自己的努力。为了国道,风子的爷爷死了,好多的民工死了,你堪查地形掉下悬崖没有死掉,活着回来了。所以,为什么我们家的努力就比别人的努力重要呢?”
“幽兰,你说得没有什么毛病,但现实还是有区别的,像我这个修国道的指挥长,没有我,换一个人,同样有我一样的做得好,但吴指挥长和苏雪博士这样的人,有几个人能替代他们?包括你,人们都以为你只是一个老师,可没有人知道你在数学计算方面的天才能力。就说做老师吧,你也做了最好的老师,我看见了《瞭望日报》头版头条关于你的报道,“最美的心灵”,记者梁娟。黑夜里想你的时候,我就拿出来读一遍。特别是你对那些麻风病人孩子的关心,我周围的许多人看了报纸后,都自言自语,世上有这么好的姑娘吗?我回答他们,“有”,我见过。”
“那有?我哪有那么好,我只不过做了我想做的事情。比起你们那些死在修路工地上的人,我算得了什么?”